米飛兔布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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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輕撫孩子沉睡的面龐，幽幽發著光。 無論怎樣調皮、怎樣令人頭痛的孩子，一旦睡著，就找回透明翅膀，變回純真可愛的小天使模樣。

她哼著搖藍曲，把薄被輕輕拉上，不小心弄掉了孩子床上的布娃娃。 這個米飛兔布娃娃是祖奶奶送的，自孩子出生那天開始，白天摟著玩，晚上抱著睡，寶貝的不得了；上了幼稚園，開始迷上各式各樣超人玩具，就不怎麼希罕了﹍﹍

布娃娃身上泛著黃漬，把米飛兔原本開心的表情，污得一臉黯然；眼角還有不小心沾上的飯粒，像一顆乾了的眼淚，停在那裡＿＿ 大概有兩年沒幫米飛兔洗澡了吧？ 怪不得這麼難看。

        客廳裡綴著蕾絲的檯燈，染了滿室微黃的色調。 柔柔的光亮，彷彿等待著誰，卻只等來一陣電話鈴響。 拿起電話，一陣微寒。 再過一個月就中秋節了﹍﹍ 今年的中秋節，不知道會怎麼樣？

        尖銳的女聲，說著模糊的外星語言：「妳知道妳老公愛的是我嗎？他根本就不愛妳了，為什麼妳還不離婚？」

窗外明月晶瑩，一艘來自外太空的圓形飛碟；感覺自己是被外星人綁架無數次的實驗品，對即將發生的種種，失去感覺。

不就是這樣嗎？ 只要冷著心，把自己變成個布娃娃，隨便那些外星人怎麼折磨、怎麼蹂躪；再不能忍受的痛苦，兩次三次，久而久之，也會麻痺﹍﹍ 這大概是上天賜予人類基本自救的能力吧！

霹哩啪啦一陣，終於停了。 習慣性的禮貌：「很晚了，妳也累了，早點睡吧！ 晚安。」結束這次的實驗。

        抬頭看看鐘，長短兩支針就要在畫著白色小屋的地方相逢＿＿快十二點了；迷失森林的小紅帽，卻還沒有回家。

熄了燈，就不必再等待誰。

她關掉檯燈，室內旋即一片幽深。 該睡了，明天已經約好了律師﹍﹍

        太陽接了月亮的班，輕撫孩子惺忪的面龐，閃閃發著光。 小天使醒來了，急著找媽媽，背上的翅膀悄悄隱形，變成窗台的茉莉花。

聞著花香，聞著好久以前孩子還是個嬰兒時身上濃濃的奶香。

一夜沒睡的疲憊，連著已經涼了的咖啡，嚐在舌尖＿＿ 走了香的滋味﹍﹍

臨上娃娃車的孩子，還痴纏著撒嬌：「媽媽，記得幫我買最新的鋼彈超人喔！」 

怎麼還買？ 孩子吵著買下的各種超人已經多得玩不完，通通堆在玩具房，有的斷了腿，有的缺了胳臂，戰場上被遺棄的一群老弱殘兵，卻在封閉陰冷的玩具箱裡，明爭暗鬥。 有多少個女人了呢？ 每個深夜，總是說著連她們自己都不明白的外星語言，乘著飛碟，一起飛向她的窗邊﹍﹍

蹲在陽台，把被孩子冷落已久的米飛兔泡進一盆水，加進沐浴乳，輕輕搓洗成陽光下閃耀的，一個個七彩的泡泡＿＿不完整的圓閃著七色彩虹，紅橙黃綠藍靛紫。

用力刷著布娃娃，邊刷邊回想，婚姻裡看到的彩虹＿＿ 紅是初夜時的嬌羞，橙是懷孕時的喜悅，黃是得子時的溫柔，綠是晚歸時的忌妒，藍是爭吵時的憤怒，靛是絕望時的冷漠，而紫是什麼？ 凝視倒映在泡泡裡的面孔，或許紫是放手時的寬容﹍﹍

泡泡在布娃娃身上不停搓洗，搓洗成一串串難盡的黑黃水滴，染髒了那盆原本潔白透明的清水﹍﹍ 連換好幾盆水，好不容易布娃娃乾淨的臉龐又出現眼底；輕輕摳掉眼角那顆已經乾了的淚滴，才看見米飛兔久違的笑容。

風中飛揚的潔白，彷彿聽見它吹了一聲開心的口哨。

這才是米飛兔原來的模樣＿＿

坐在梳妝台，很久沒拿眉筆的手有點顫抖，蹙近細看，才發覺前兩年壓力大睡不好因而變得稀疏的眉毛，不知何時又長齊了。 是啊，什麼傷痛不會過去呢？ 當妳變得不在乎了，還有什麼傷得了妳？

畫上紫色的眼影，時鐘裡長短兩支針，一前一後仍在森林裡摸索＿＿ 快十一點了；她趕緊擦上了口紅。

可能太久沒化妝，完妝後，鏡中容顏出奇的秀麗，她想起結婚典禮時的自己。

世事的變換總是比台上的演出更加戲劇，彼時是結褵，此時是離異﹍﹍

正準備出門，電話響了。 不會吧，都要簽字了，妳們還要怎麼樣？

窗外是一片藍天，隱隱懸著一枚白月。 起身拉上窗簾：從此這個世界，再也不接待任何來路不明的外星人。

鈴聲執詏，像個吵著買玩具的小孩，她終究還是屈服在那不休止的哭鬧裡；話筒卻傳來丈夫哽咽的聲音：「祖奶奶中風了，妳趕快來﹍﹍」

一個長不大的小男孩，在病重的母親床前暗暗哭泣。 啜泣伴著祖奶奶慈愛的笑容，交織成一條絲帶，緊緊捆住她的胸口，隱隱作痛。

她可以想像丈夫的無助與傷心＿＿ 丈夫從小由祖母帶大，對他而言，他真正的母親是這個不識字的老祖母，而非那個整天在外面跑、想要跟蹤捉姦的媽媽。

或許丈夫從來沒有長大，一直在找一個完美的母親吧：一個即使丈夫外遇，也會留在家裡，全心照顧小孩，不會因為想跟蹤、想挽回，就把孩子丟給別人照顧的母親。 

這就是他追隨父親腳步，不停外遇的原因？ 或許吧﹍﹍ 記得兩年前他們第一次爭吵時，他就曾經責怪她，為什麼要把心思全部放在他身上，而不全心照顧孩子？這對孩子多麼不公平！

什麼是公平？ 她始終不明白。 或許他在孩子身上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

她為丈夫也為自己覺得悲哀。

他在試驗什麼？ 試驗自己是不是一個好母親？ 全天下沒有一個女人通得過這種試驗，只要她還愛著她的丈夫＿＿婚姻裡的女人不光是母親，還是人妻。

腦海又響起祖奶奶的聲音：「可憐他一個沒有母親照顧的孩子。」

到底誰可憐？ 或許身為人，都有可憐的地方吧。

已經涼了的咖啡，連著一夜沒睡的疲憊，種種滋味，舌尖一起回溫。

她覺得好累﹍﹍

加護病房外，手足無措的丈夫＿＿ 同情的絲帶又緊緊纏著她的胸口。 人心終究不是鐵做的，商場上再怎麼不可一世的丈夫，至親生死的關頭，終究得低下頭來，向上天求助。 可憐一個大男人，卻像個被遺棄的孩子，哭紅了雙眼。

她不由得走上前去。

他的眼神像個孩子一般無助；她則像個慈母，握住了他的手。

她有種聞著好久以前丈夫還是個嬰兒時身上濃濃奶香的錯覺。

終於等到主治大夫＿＿ 才確定祖奶奶跌倒時撞到腦子，裡面有個小血塊阻塞了腦神經，只要安心靜養等藥物及睡眠讓血塊慢慢自然溶解，就好了。

丈夫頓時寬心，才發現自己的手緊緊握著，讓她發疼。

羞慚縮回手，洶湧的惶恐：「妳知道我只是玩玩而已，我根本不愛她們﹍﹍」

凝視丈夫的眼睛，胸口那條絲帶編織著長長的憐惜＿＿

「等祖奶奶的情況好一點，我們再找時間簽字吧﹍﹍」

丈夫一臉失落。

「每個人都有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只要你想清楚了你想要的是什麼，就勇敢去追求吧！ 神會祝福你的，多保重。 我明天會再來看祖奶奶。」

丈夫欲言又止。

「我該去接孩子了。」她沒有回頭，雖然她早就原諒了丈夫。

步出醫院，凝灰的烏雲已經遮蔽了整個城市，天空忽然下起雨來；衝進計程車，才見大雨把住家附近的山影，渲染成一片朦朧﹍﹍

渾身溼透回到家裡，孩子拿著新買的玩具，高興得跳來跳去。

直到吃完晚餐，孩子在浴缸裡泡澡，她在房間裡收拾扔了滿地的超人玩具，她仍然覺得奇怪＿＿ 怎麼今天找不到孩子一直吵著要的最新鋼彈超人，隨便找了個鹹蛋超人充數，孩子也沒關係？

孩子究竟要的是鋼彈超人，還是隨便哪一個新玩具？ 她驀地想起丈夫。

臨睡前，孩子枕著床上的茉莉花香，忽然問起了他的布娃娃。

「媽媽，我的米飛兔呢？ 怎麼不見了，我要抱著它睡！」

糟了！ 趕緊衝到陽台，從濕淋淋的竹竿上抓回布娃娃。 孩子見到米飛兔狼狽的模樣，竟然哭了起來：「媽媽壞壞，為什麼把我的寶貝弄得這麼濕，好可憐的米飛兔喔，它一定很冷﹍﹍ 媽媽壞壞！ 嗚﹍﹍」

她好言安慰：「對不起，媽媽忘記把它收進來了！ 今天先抱新買的鹹蛋超人睡覺好不好？」

孩子卻發起拗來：「我才不要！我只要抱米飛兔，不管，媽媽賠來！嗚﹍﹍」

怎麼哄也哄不停的孩子，讓她惱羞成怒：「你很奇怪耶！ 明明每天都不理米飛兔，每天都吵著要買新玩具，為什麼今天米飛兔溼了，你才偏要跟米飛兔睡？ 無理取鬧！ 再哭，媽媽就把你的米飛兔送給別人！」

孩子嚇得不敢再哭，只是扁著嘴，嗚咽著說：「米飛兔本來就是我最喜歡的玩具嘛！ 嗚﹍﹍媽媽，求求妳，不要把它送給別人好不好？」

「你每天都不理它，也不陪它玩，米飛兔好可憐！ 還是送給別人好了！」

「嗚﹍﹍ 我以後一定會每天陪它玩，嗚﹍﹍」

沒辦法，只好拿條大浴巾包著布娃娃：「米飛兔感冒了，今天先不陪你睡，等它病好了，明天再陪你睡好不好？」

孩子忙不迭地點頭：「媽媽妳一定要把米飛兔的感冒治好喔！ 米飛兔是我最喜歡的寶貝！」

吵鬧了半天，孩子終於找回透明翅膀，變回原來小天使模樣，睡著了；眼角還有一滴透明眼淚，沒有擦乾。

原來對孩子而言，這個自小陪他睡、陪他玩的米飛兔，竟然是這麼重要的存在＿＿ 雖然冷落了這麼久。

人是不是也都這麼健忘？ 忙著追求更新奇更有趣的事物時，往往忘記了自己真正想要追求的。 該怎麼責怪他們呢？ 這只是人類喜新厭舊的通病罷了！

浴巾裡的布娃娃，雖然渾身溼透，卻仍一臉開心的表情。

是啊，米飛兔一定也不忍心責怪床上懵懂的孩子吧！

或許丈夫也是個小天使，只是不小心把翅膀遺失在開滿各色花朵的紅塵﹍﹍

夜深了。

抬頭看看鐘，長短兩支針，一前一後，小紅帽仍然在森林裡徘徊＿＿

抱著米飛兔，她撥了丈夫的行動電話。

「我只是想跟你說，如果你想清楚了自己要的是一個完整的家庭，一個永遠不會離開的妻子，一個永遠愛你的孩子，而不是一個又一個新奇的玩具，你就回來吧﹍﹍」

一陣沉默，隱隱聽見小男孩啜泣的聲音。

「對不起﹍﹍」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 她終於明白＿＿ 光原諒是不夠的，只有體諒跟瞭解才是真正的救贖。

小男孩終於停止了哭泣。

        拉開窗簾，窗外明月晶瑩。 或許有一天，她可以把外星人的經驗，變成一個笑話來談；屆時，她就可以得到一個真正美麗的中秋節。

        伸手點亮客廳的檯燈，染了滿室的溫暖；柔柔的光亮，彷彿正在等待著誰﹍﹍ 眼看長短兩支針就要在畫著白色小屋的地方重逢，米飛兔的臉上，洋溢著乾淨的、開心的笑容。

童話鐘終於敲響十二點，小紅帽回家了。

雨也停了，或許夢中可以看見一道全新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