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舊物，我發現了一張獎狀。那是高中母校時的作文比賽，當時我得了一個佳作的獎狀。佳作？我都覺得訝異。

我們那個年代，寫作文是有公式的。就是有一套作文八股的潛規則。這是中國歷來的基因造就的，寫作文要符合上意，所謂「畫眉深淺入時無」？所以，寫作文不是國文教育而已，其實應該也是社會教育，倫理教育。You are what you write。

老師教的是要「起承轉合」，就像書法老師要強調永字八法。彷彿是金科玉律，寫作聖經。我印象中，從國小開始，老師壓根沒教過如何寫作，同學們那個抄，抄得厲害。我還記得，國小高年級時，導師劉老師的名言，其一是當老師當不好，要下第十九層地獄。其二就是文抄公，天下文章一大抄。除此之外，沒有人教過我如何寫作。

真正寫點東西，是我悲春傷秋的年紀，自己準備了一本美美的雜記，還有點香水味，旁邊會印著一些唐詩宋詞的名句。那個年代，國文課一禮拜有六節課，相當吃重，高中聯考國文加作文佔兩百分。我考高中那年，國文考了一百六十幾，算是還可以。

上高中後，文藝傾向淡化，因為讀二類組，也不愛讀書，天天混。記得高一時，一篇作文被老老的外省籍老師打50分，評語是：「一派胡言」。現在想來，我應該是沒有按照公式，政治不正確。這是相當危險的，如果在明清兩代，要掉腦袋，至少要被割掉小雞雞。

記得當時的題目是經國先生的一篇文章，叫作〈青年應有的遠見與定見〉。這種作文，只能正面表述，就題意予以闡明，然後從唱高調，呼口號云云。我大概是實話實說，認為青年哪有什麼見，頗有李敖的〈老年人與棒子〉，和老先生說起道理來了。

我們寫作的要旨就是要愛國，要心懷大陸同胞。我試過，一開始要先說政府遷來台灣，如何辛苦。然後政治上經濟上如何一日千里，然後三民主義如何優越，政府如何大有為，環顧大陸苦難同胞，我們如何任重道遠，共產主義如何不得人心。然後要引用一些句子，譬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或是多難興邦，然後最後結論一定是要完成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神聖使命。

大致如此，這篇作文一定高分，然後老師評語一定非常正面。自從50分作文之後，我學乖了，此後再也沒拿過低於80分的作文成績。

起承轉合的魔咒，一直到上張大春老師的散文課才豁然開朗。我在輔大讀的是法學院，卻跑去文學院修了一大堆文史哲的課程，記得還修過李天鐸老師的電影課，還有中文系的易經。張大春老師上課連續兩節，中間不下課。一邊上課，一邊抽菸。他說，不爽你可以退選。當年也沒有菸害防制法，吸二手煙是生活日常，沒差老師那幾口。他開宗明義，就是要我們丟掉起承轉合那一套。這讓我有醍醐灌頂之感，心領神會。

後來，我曾經去監獄教受刑人寫作，我也是先提這個。寫作沒有公式，不要八股，要寫自己的東西。所以，我對於有一定格式的上交報告類的文章，非常反感。如今倒也淡然了，一般人就是要依樣畫葫蘆，給他個範本，不然他毫無頭緒。

其實，考大學時，第一次我連作文都沒寫完，慘敗。最後考上那年，國文比高標還高很多。但是，我也不覺得我國文很好，算是普通程度而已，至今我還是這麼以為，國文是真不好學。據說哈佛最難拿的博士學位是神學。中國文化圈裡，我覺得最有價值的應該是國文的博士學位。當然，這是我的偏見。

如今，我覺得寫作要真誠，不要曲筆，要直筆。然後要講求美感，文字上的形音義之美，內境之美，神彩之美，思想簡明，而有超俗之感。

太太昨天要我教兒子寫作文，交作業。我告訴兒子，是什麼就寫什麼，怎麼想的就怎麼說，怎麼說的就那樣寫。杜甫說，我手寫我口。大致就是這個道理。我在學校，要告訴學生，學作文可以從寫情書下手。我一次可以寫一本。

如今，我覺得孤獨是最好的寫作老師，我說的孤獨是靈性上的孤獨。因為孤獨，你才會關起門來寫作。因為孤獨，你才會發出自己的聲音。因為孤獨，你會自己和自己說話，因為自己說給自己聽，你就不會騙自己。當你能感動自己，這就是好文章。然後逐步昇華，文字上的與心境上的昇華。回看以前寫的，就會發現自己的變化。

寫作就像練功，每天練，總會有長進的。其餘就是看天賦，或許還有時代風尚，還有讀者與文友的交流砥礪。唐詩裡很多詩人齊名，互相唱和，寄答等等。時代使文學豐富，文人才會出彩。時代不好，重利輕別離，自然不會有什麼文人，只有寫手而已。所以，孤獨寫也好，總是有知音，雖然不多，但是他們也是最好的寫作老師。譬如我太太，他專愛我寫她的那些，感動到哭。其餘就無感。

呵呵，讀者都一樣，差不多。能夠感動太太，我已經覺得成就非凡了，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