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蠟燭如果照亮了別人﹐它就沒有失去什麼。

小的時候曾有個大人問我﹐長大了要做什麼。我說我想當老師﹐我那時還小﹐當然不知道什麼叫作育英才﹐但我知道我想當老師。那個長輩說﹕「啥﹐你要當別人的踏腳墊啊?」踏腳墊?這聽起來好像不是什麼好東西。後來再有人問我長大了要做什麼的時候﹐我心裡還是想當老師﹐但我會說我不知道。因為很怕被人認為我是個不知長進的小孩﹐竟然生平大志是當別人的踏腳墊。

後來長大了﹐出了社會後竟然有了真有了當老師的初體驗。我在自己的小學母校當了半年代課老師。只是﹐我教的是我最心虛的體育。那位被我代課的體育老師得了乳癌過世了﹐由我替她的缺。那半年教體育教得很心虛﹐但是因為是循環教學的緣故﹐幾乎全校的中高年級的學生都認識我(母校很大﹐有兩三千個學生)。走到哪﹐都有人高聲地說老師好。那時的我﹐並沒有「作育英才」的成就感﹐只有「誤人子弟」的罪惡感。

後來又過了好幾年﹐我的生活的空間從台灣的中部﹐轉到台灣的南部大都會﹐又轉到比利時的大城﹐然後再到法國羅亞爾河的鄉間﹐最後落腳在瑞典的一個小角落。因緣際會﹐竟然又教起書來了。這次是教我自己很拿手的中文﹐但面對從六歲到十八歲都有的學生﹐仍然不免心虛。

我的學生年紀不同﹐但大多有幾個相同的地方。第一﹐他們都是在瑞典出生的小孩。(好像講廢話﹐哈哈。)  第二﹐他們的父母其中之一或兩個都是從越南或柬埔寨過來的中國人。這些小孩﹐看起來與一般的中國人無異﹐但他們的生活方式都已經瑞典化了﹐和我們常說的「香蕉人」很像﹐外黃內白。但這些小孩的父母都是不肯忘本﹐也很注重小孩的教育的傳統中國人。(才會把他們送到假日學校學中文。)在和他們相處時﹐可以體會出平時父母給他們的家教及言教都是很「儒家」的﹐很傳統的「尊師重道」﹐「敬老尊賢」。由於他們住在瑞典﹐所以又比一般的台灣小孩更早熟﹐也更有禮貌。有的雖然只有十一歲﹐已經可以講出一大篇父母對他恩重如山的道理﹐說要不是當年爸爸的「毒打」﹐就沒有今天的他﹐聽起來好像他不止十五歲。有的孩子在我到他家時﹐會幫父母先招呼我﹐煮茶﹐奉點心﹐樣樣周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競爭力不強﹐所以這裡的小孩不會有濃重的功利主義色彩。在台灣已經很少見到的尊師重道﹐敬老尊賢的美德﹐在這裡的華人圈卻仍然保持著。

這些小孩在中文資源挺缺乏的情況下﹐力爭上游﹐從小就被父母送到假日中文學校念廣東話班。在學校雖然已有一星期一堂四十五分鐘的母語課﹐但家長覺得太少了。到了一定的年紀後﹐又被送到普通話班上課。我剛開始教時﹐還以為有些小孩會挺不住﹐過不久就會休學了﹐但是他們不但留了下來﹐還展現出很優秀的成績。這些小孩在一星期只能和我說四五十分鐘的情況下﹐竟然也可以和我用中文對談無礙。他們很多人在學校的成績都很優秀﹐也在課外學了十八般武藝。我的學生大概有百分之九十都學有一門樂器專長。其中有好幾個還很優秀。有個學生﹐在十歲時就拿到史坦威鋼琴大賽瑞典區的第二名。去年他十三歲即將十四歲時﹐拿到了這個大賽的同齡第一名。另外幾乎百分九十五的學生學了至少一種運動。跳舞﹐游泳﹐乒乓球﹐排球﹐足球和羽毛球或跆拳道都有。有好幾個已經是國手級﹐而非興趣消遣而已﹐有的時候﹐他們早上要去比賽﹐比完再趕來上課﹐即使到的時候只剩十分鐘就要下課了也聊勝於無。這樣南北奔波有時是要父母開一兩百公里的路來回的﹐或更遠。在這種學業與課外活動都要全力以赴的情況下﹐他們還能保持每星期六捨棄休息﹐來上中文課的毅力﹐你說﹐如果你是他們的老師﹐是不是要教得特別賣力﹐讓他們沒有白來一趟之感呀?

我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很多的東西﹐我也不保留地想要教他們任何想知道的東西。我的學生會問我台灣是不是一個獨立的國家; 會問我什麼是台客舞﹐我也會告訴他們雖然我們永遠都會是中國人﹐別忘了我們是誰養大的﹐是誰提供我們這個生活環境的﹐千萬別忘本了。我的學生會和我聊小豬的歌﹐也會唱鄧麗君和齊豫的歌﹐會在大年初五和媽媽一起去廟裡祈福。我告訴他們他們的祖先當初是為什麼要遠走他鄉﹐到東南亞去討生活﹐也告訴他們為什麼他們的父母會在世界的另一端留了下來。我也鼓勵他們從政﹐為自己的族人爭取發聲的機會。因為這裡的華人很少有從政的。我很喜歡告訴他們有關中式節日的由來﹐為什麼陰曆新年總是慢過陽曆年。很多的時候﹐連他們的父母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只知其然而已。我也很重視成語教育﹐著重他們的文字深度。我覺得比較可惜除了上點唐詩或古詩課外﹐他們沒接觸過文言文。 但是很多的學生即使上了大學仍然沒有捨棄中文﹐會在學校選修中文課程。在一年一度的聚會時告訴我他們的近況。

自從自己的女兒也開始上中文課﹐我就更覺得他們真的很了不起。Mia學中文學得很慢﹐有時寫的字歪歪扭扭的﹐難看得不得了不打緊﹐就是認字也認得很慢。常常記得了「走」字﹐「去」字就不認得了﹐我就是又罵又拐﹐也沒辦法讓她學對。而那些學生﹐學了沒幾年﹐就能認字﹐唸書﹐了解得很好﹐這些﹐都是要付出努力才能得來的。我常常對他們說﹐只要付出的﹐都會看到成果﹐雖然成果有時要很久才看得到﹐但是有一天一定可以看到。 

今天我看到這個句子﹐「一根蠟燭如果照亮了別人﹐它就沒有失去什麼。」我想﹐我很樂意當那個踏腳墊。讓大家踏著我爬上去。雖然我是那根燒著點亮的蠟燭﹐有天將熄滅﹐但是我還是很高興我有付出的機會。那些放在抽屜裡的蠟燭﹐也許更大更亮呢﹐但他們終有一天在感嘆天不我時時逝去﹐但我﹐我可以很高興﹐很驕傲地說:我造就了很多未來世界的希望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