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國民歌后
◎沈政男

今天１月３日是鳳飛飛過世三周年的日子。鳳飛飛雖然三年前因肺癌在１月３日病逝香港，但四十天後，農曆過年結束，家人才依照她的意思向社會大眾公告，甚至連她的母親鳳媽媽都被隱瞞了一陣子。

那麼低調，那麼自我抹滅，不願驚動別人的一代歌后鳳飛飛，一生帶給無數歌迷那麼多歡樂，死前卻是孤獨地與死神搏鬥，如今想來還是令人十分不捨。鳳飛飛雖然有一個華麗縹緲的藝名，但由此觀之，她一直到死，心裡面的她，還是那個懷抱唱歌夢想，從桃園大溪到台北三重，租房子報名歌唱訓練班的十五歲女孩林秋鸞。

演藝生涯的輝煌成就，潮水一般的洶湧掌聲，並沒有進到鳳飛飛內心，造就新的自我認同。國民歌后這個詞，宛如為鳳飛飛而設，歌藝天下無敵，身段卻是平易近人，然而這也是一種身分上的自我矛盾，只是鳳飛飛自己未必能夠體會。鳳飛飛過世以後，歌迷翻找出塵封的《電視周刊》，裡頭的報導寫著，鳳飛飛成名以後，依然節儉樸素，家裡客廳沒什麼豪華家具，連電視機都是十六吋「小傢伙」。

鳳飛飛十分儉省，甚至被朋友譏為小氣，但節儉有很多種，屬於鳳飛飛的，恐怕還是源於自尊層面，基本上她對自己看得不夠重，不覺得自己應該亂花錢。那她賺來的錢呢，那麼大筆收入到哪裡去了？當然是鳳媽媽拿走了。鳳媽媽是台灣演藝史上最有名的星媽之一，她對鳳飛飛全力照顧與栽培，卻也難免伸手扼住她的生命活力。１９８０年，紅透半邊天，才二十七歲的鳳飛飛，竟然決定結婚，嫁給香港商人趙宏琦，當時鳳媽媽反對，想說她的才藝正要發展，怎麼可以成家？但鳳飛飛為了自己的幸福，做了可能是一生唯一的違抗母命動作。以同期的台灣大牌歌星來說，沒人那麼早就結婚，鳳飛飛放得下誘人的名利地位，可見平凡的居家生活還是她的最愛，她沒有迷失在掌聲裡，而另一方面，或許也可藉此脫離鳳媽媽的掌控。

１９８０年，鳳飛飛卸下當紅綜藝節目，中視的《一道彩虹》主持棒，嫁到香港，洗手作羹湯，那是她演藝生涯的最顛峰，此後幾度復出，或能再放光芒，但長期趨勢已是走下坡。鳳飛飛之所以那麼受到台灣人懷念，多才多藝是重要因素之一，不要講她的歌藝，就連主持功力，都是那麼圓熟流暢，讓人愛看。鳳飛飛一生主持過六個電視綜藝節目，第一個是１９７６年的《我愛周末》，當時她才二十三歲，後來接連主持了《你愛周末》、《一道彩虹》、《飛上彩虹》，以及１９８７年的《我愛彩虹》，然後就是隔了十年又復出的《飛上彩虹》。鳳飛飛的綜藝節目首創在豪華大歌廳現場錄製的形式，也發明了許多後來綜藝節目爭相模仿的表演橋段，比如歌唱教室等等。鳳飛飛當然也在節目中捧紅許不了、方正、倪敏然與凌峰等人，為台灣培養許多綜藝人才。

要知道主持節目與唱歌是兩回事，台灣演藝界能夠兩樣都登峰造極的人，屈指可數。大牌歌星難免自戀，無法進入別人世界，要充當主持人訪問另外一位大牌歌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鳳飛飛駕輕就熟，舞台上跟人閒聊，自然又有趣，完全不會想到自己。鳳飛飛也有女歌星少見的插科打諢本事，臨場機智反應一流。

若說鳳飛飛卸下《一道彩虹》主持棒以後，台灣綜藝節目才進入了張小燕時代，絕不誇張，張小燕的《綜藝一百》受歡迎是１９８０年以後的事。鳳飛飛當然也演戲，她的藝名鳳飛飛，就是１９７１主演電視劇《燕雙飛》時，應製作人建議而改。然而鳳飛飛沒有對演戲一事著力太多，很快的，她回到了歌唱主業。

世上只有極少數人是為一種技藝而生，鳳飛飛正是其中之一，歌唱是鳳飛飛的兒時夢想、青年成就與中年慰藉，也是她帶給台灣最偉大的貢獻。鳳飛飛與鄧麗君是台灣唯二的國民歌后，但鳳飛飛因為歌路定位之故，更加深入台灣社會，更唱進了台灣人的內心深處。

江蕙昨天宣布即將引退，歌壇鬼才鄭進一曾說，「江蕙唱不贏鳳飛飛」，由此可知鳳飛飛的歌唱藝術成就。鳳飛飛是幾十年來台灣歌壇，極少數能把國語歌與台語歌，都唱到完美境界的歌手。要知道兩種歌曲風格迥異，不要說別的，光是咬字就是一大考驗，咬字影響了口氣，如果無法在兩者之間自由轉換，聽起來會讓人覺得還是同一種唱法，台歌中唱，或者中歌台唱而已。

１９７２年，十九歲的鳳飛飛發行了首張唱片《祝你幸福》，你若找出當年錄音來聽可以發現，當時的她，有些之姿、福湖不分，該不該捲舌、閉口搞不清楚，聽起有些俗俗的台灣腔，但她大體上抓到了國語歌的口氣，這是她的獨特天賦。你再聽她過世前幾年所唱的《祝你幸福》，已經全無咬字問題，唱腔宛如渾然天成，但背後付出了多少努力，外人難知。

一位偉大的歌手，必定是偉大的語言學家，這是很簡單的道理，而如果不是，就只能侷限在有限的演唱口氣與聲音表情裡，聽久了就是那一套。鳳飛飛唱歌獨到之處，就在於歌唱口氣與聲音表情如此繁複多變，各種歌路，台語國語，到她口中，都成了為她量身打造的音樂。江蕙說要引退，應該再聽聽鳳飛飛的台語老歌，那浮泛在樂句之上，立體又生動的聲音表情，可欣喜雀躍也可悲傷淒涼，有溫柔婉約也有堅定孤絕，為台灣人唱出生命風景的嗓音，值得她繼續見賢思齊。

鳳飛飛一生唱了無數好歌，從劉家昌甜膩的瓊瑤愛情歌曲〈我是一片雲〉，唱到羅大佑凜冽的自省之歌〈追夢人〉，從少女懷春的〈雁兒在林梢〉，唱到洋溢母愛的〈心肝寶貝〉，不管是原唱或翻唱，都唱到神靈活現，音象浮凸，讓歌曲有了生命。

鳳飛飛的嗓音是台灣歌壇難得一見，帶有中性特質，卻又不失嬌柔，攀上高音可見力道，沉落低處輕鬆自在，音域寬廣如天地，輕盈的歌聲之鳥在其間任意翱翔翻飛，讓唱歌這件事消失，讓音樂成為自有生命的有機體，那樣令人驚嘆的歌唱樂器，不能不讓人想到了日本的國民歌后美空雲雀。鳳飛飛過世以後，家屬婉拒政府褒揚，謙遜風範讓人敬佩，卻也讓人不捨。鳳飛飛應該被追贈國民歌后，如果將來的政府有一點點文化意識的話。

１９９７年，鳳飛飛復出與費玉清主持《飛上彩虹》，費玉清在她旁邊恭敬得像是學徒，可見鳳飛飛地位之崇隆。然而這節目只播了半年就下檔，畢竟時代已經不同。此後十幾年，鳳飛飛每隔幾年回台灣綜藝節目擔任嘉賓，或者來台開演唱會，都受到了相當大的歡迎，而她也能享受唱歌的樂趣。鳳飛飛與先生感情很好，事業與愛情兩得意，這是她人生智慧的表徵。然而就在２０１１年她準備再度展開台北演唱會前，發覺聲帶有異，檢查才知罹患肺癌，從此未再站上舞台。

鳳飛飛身高一六五，修長挺立，一直到五十八歲過世前身材都未走樣，可見其自制力。鳳飛飛愛穿褲裝，走中性打扮，小生風采，秀麗臉龐中泛著帥氣神情，更能擄獲女性歌迷。鳳飛飛也是帽子歌后，這配件豐富了裝扮元素。鳳飛飛招牌動作是歌聲末尾，微微皺鼻，手勢一比，喊一句：感謝您！

感謝您！鳳飛飛，感謝您帶給台灣人這麼多好歌，希望您在天上知道台灣人永遠懷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