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05

【前言】

「國家能力」的探討，是本書的重點特色。作者認為，中國與西方，屬於兩種不同的發展典範。當他們在歷史的長河中發生碰撞，必然引起巨大的動盪。其勝敗固然攸關一時的存亡，但風波稍定後，雙方更需藉此一歷史因緣，相互調整學習，攜手合作，努力開創新典範，讓人類歷史除了軍事結合金融的推動力量之外，仍有其他道路可走。

    本書一系列的創新觀點︰諸如「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戰爭國債與資本主義體制、琉球及恰克圖貿易對於中國發展的長遠意義等，引起海內外學術界及廣大讀者熱烈回響，讓本書榮登二○一○年度中國大陸優秀圖書排行榜總榜第一名，全中國熱銷近二十萬冊。

中國的根本問題是農民問題

中國的根本問題是農民問題，中國歷代改革的核心無非是圍繞著土地制度做文章。而認識這一點，乃是討論中國問題的基礎。離開了這一點，也就從根本上離開了中國現實。

近代以來，最常見、最流行的觀念之一，就是把中國之落後，歸結為全是由於農民所造成。農民「素質」差、「素質」低，狹隘、自私的農民，據說還是「東方專制主義」的溫床，這就是所謂「中國的原罪」。或曰中國之「原罪」，就是因為中國有著世界上最多的農民；於是，要發展、要超越、要民主、要自由－－首先就要處心積慮地消滅農民。甚至今天更有「土地私有化」方略之呼籲，認為現代化就等於把農民變成一無所有的勞動力後備大軍－－據說作為英國工業革命前奏的「圈地」運動，不就是這樣做的嗎？

    其實，這些人並不知道：英國之圈地，所圈的主要是長期荒廢的「公地」，而非自耕農的土地，同時，被從土地上「轉移」、趕出來的，也並不是擁有土地的自耕農，而是本來沒有土地的農奴（由於種植業向牧場的轉換，所以就用不著那麼多農奴集體勞動了），在當時的英國，只要農奴肯交贖金，他們就可以「自由」了。這就是為什麼：英國最初的產業工人，大多是從流浪漢轉化而來，而流浪漢，又主要是從「被自由」了的農奴轉化而來，而這就決定了：如此產業勞動大軍，卻從來談不上什麼經營管理經驗（因為是農奴），更一向缺乏協作精神（因為是流浪漢），他們一旦被圈到工廠裡，日夜重複一件機械性的勞動動作，其「精神異化」更是不可避免，所謂「機器對人和勞動力的排斥」，儘管出於只講效率不講人道的血腥資本邏輯，但是，從資本家的角度看來，這確實是基於歐洲勞動力之特點（缺點），所做出的幾乎必然的選擇。－－簡而言之，採用這樣缺乏勞動技巧、協作精神、經營能力的「異化」勞動力，還不如多採用機器為好。當馬克思不幸地談到歐洲「流氓無產階級」時，他其實是非常清晰地觸及了歐洲產業勞動者階級的這種「異化」史前史。

    與英國和歐洲完全不同，中國社會的最廣大基礎卻是擁有小塊土地的小農，而任何政權如果妄圖要剝奪中國農民的土地所有權，那就等於挖掉了自己執政合法性的根本基礎，這一點，早已經為歷史所反復證明。正是由於中國的基本現實乃是「人多地少」，反而迫使著農民不得不在如此小塊土地上，費盡心力、殫精竭慮，從而在漫長的歷史中，不斷積累了極其豐富的管理、經營經驗；且在家庭勞動之中，中國農民更形成了密切的協作勞動技巧，而中國的農村家庭（農戶），就正是這樣一個分工協作的勞動共同體。於是，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的農民，反就被如此的歷史條件，造就為世上最為精明強幹的勞動者，他們甚至是擁有著令人驚歎的管理能力的經營者和精打細算本領的會計。又恰恰正是這一點，使得他們與歐洲的農奴－－流浪漢－－產業勞動者階級有著不同的發生史、發展史。而探討中國與歐洲之區別，首先就不能不面對這種社會生產勞動的「史前史」所造成的勞動力能力的差別。

    對於近代中國的各種教條主義者而言，中國要發展，要麼靠資本，要麼靠「觀念」，他們共同的所作所為，竟然首先就是要消滅農民，而他們的根本立場，自然也都免不了要與中國社會的根本基礎－－農民為敵。比如曾以極左面目出現的「託派」，就是認為農民連「革命」也不配，因此，他們絕不會贊成毛澤東的名言：誰能贏得農民的支持，誰就會贏得中國，而誰能解決土地問題，誰就可以贏得農民。實際上，只有毛澤東和共產黨人才真正認識到：中國農村的凋敝和農民的貧困，絕不是由於中國農民不勤勞，或荒於生計打算之「愚昧」所致，而是由於土地和農村勞動力的低水準迴圈經營。要打破這個困境，就必須把分散的小農組織起來，實行土地規模化經營，如此農村和農業才能真正上台階。而只有農業搞好了、只有農村搞好了、只有以農業的發展為基礎，國家方才能將農業剩餘用於城市工商業的發展，再反過來吸收全民就業，只有農村搞好了，我們才能以廣闊的農村市場，來推動城市生產持續的發展。

    日本學者杉原薰，正是從社會勞動史的比較分析，深刻地指出：中國能有今天的發展，東亞經濟能實現復興，首先就在勞動力的優勢、強勢，這種勞動力優勢，又絕不是簡單地指人口數量多，而是指作為中國社會基礎的最為廣大的農民，特別是指他們在經營管理方面的經驗、協作勞動的技巧和精明強幹的計算能力，即高素質勞動力才能為經濟的發展奠定根本的基礎，據此，他方才提出了東亞「勤勞革命」模式對抗歐美「工業革命」模式的著名論斷。

    什麼是中國模式？杉原薰的研究提醒我們注意一個事實：中國是現代世界上，唯一一個沒有透過剝奪農民土地，而是透過土地的集體所有制和農民的組織化而推動完成了工業化的國家，僅僅這一點，就可以說明「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並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本文轉載韓毓海新書《五百年來的中國與世界》，如果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