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安居,禪家雲水,原「何處清風不舊家」,即便有居所,所居既稱茅篷,只五尺之榻足矣,何須再覓?
覓,還得從子規道起。
禪家喜說「子規」,以子規之啼聲若「不如歸去」,而此不如歸去,正乃宗門意旨。
不如歸去!說不如,應對的就是世人慣性的追逐,所以白雲首端乃有此嘆:
聲聲解道不如歸,往往人心會者稀;
滿目春山春水綠,更求何地可忘機?
生命,本自具足;生涯,直心即是。可惜世人卻追逐成性,惹得禪家鵑啼無盡;洞山良价談修行有謂:
淨洗濃妝為阿誰?子規聲裡勸人歸;
百花落盡啼無盡,更向亂山深處啼。
這詩,原在拈提行者返照本源後,於幽微處更須續行觀照,但也活潑潑點出禪家對世人的諄諄提醒,然而,這「子規聲裡勸人歸」的形象,卻與一般對禪家的印象相違。
禪門基本——至少在外相上不談慈悲。「禪,武家」,「少室如冬」,在此只兩刃相交,生殺立見,從來,「少室門庭冷似冰」。
就因如此,當代之判教,乃不免有以禪只得悲智雙運中之智,而視之為未究竟之論,針對此,我在《禪——兩刃相交》一書中,即曾直言此說未究宗門之旨,甚且還門外說禪,理由有二:
其一,雖說佛為悲智雙運之覺者,但悲智分為二事,係就相而論,談的是佛性之起用;而在體,兩者原即一事,視之為二,反未臻究竟。
其二,既為起用應緣,則宗門所應之緣,尤在「但貴子眼正」,眼不正,悲亦可能成魔,被古德譽為「自從一見楞嚴後,不讀人間糟粕書」的《楞嚴經》,所以立「五十陰魔說」,談的正是修行必得眼正。君不見這五十種魔境,就有多少是以世間殊勝之相出現的!以此,禪,乃為劍刃上事,「魔來魔斬,佛來佛斬」。
然而,雖說禪不言慈悲,慈悲卻早隱含其中。斷人思慮之心,使離根本煩惱,「舉智慧劍,斬煩惱絲」,原就是最根本的慈悲。而要如何斬?公案語錄、機鋒棒喝,在此,禪,「只破不立」。可惜眾生量淺,不免因之生畏,談習禪,外界向有「須具大氣魄、大根器者乃能為」之語,雖似標舉,實更有著「我等諸人只能敬而遠之」之意。
的確,宗門鍛鍊常讓人敬而遠之,好在,禪之用,以其活潑出入、自在應緣,依舊讓人神往,只是,這神往,難免就只止於「以禪為美、以禪為趣、以禪為學」之地。
然則,真習禪者固少,卻仍有願意一試者,即便少室如冬,風雪凜冽,亦仍有直去而無反顧者,卻又為何?
關鍵就在於:活生生禪家身影的存在。
禪家身影映現於歷代燈錄,這身影非如經中菩薩羅漢般縹緲,個個都是實然的血肉之軀,可由這實然之軀所映現的風光卻又何等超越俗情!何等令人神往!
不同於鍛鍊之「破」,這風光之「立」,是禪者之證,是道之直顯,它無言而自化,在此,可以「獨坐大雄峰」,可以「卷舒如雲水」,可以「日用是道」,就因它,宗門的一切才有堅實的基礎,否則,「破」的種種也只能成為文字禪、口頭禪的自溺遊戲。
這樣的道人身影,是宗門的殊勝,儘管諸宗中不乏向道日勤,饒獲法益的行者,但禪原不訴諸經典義理、彼岸之說,就只以這活生生的道人為唯一主體。其活潑赤裸,孤朗無礙,固有異於依教而行之諸家;即便常以實然之道人直現其「異」的密乘,相對於此,「異」也還是多了,尋常人既覺種種乃「異人」所為,在此雖多欽羨,卻就難如遇禪家般親切,能有那「有為者亦若是」、「誠不我虛」的直領。
就因禪家這活生生道人對生命有其最親切的吸引,讓非實修者也能在此看到生命的無限可能,所以,應對於所謂禪的不言慈悲,在《禪——兩刃相交》中,我乃直接拈出了這樣的話語:
禪者的存在就是宗門對眾生示現的最大慈悲。
的確,真有道人如斯現前,學人乃可不疑,生命之路盡可驀直行去。正如此,禪家的存在,乃成為我年輕向道時一個最深的企盼。然而,儘管燈錄中的身影鮮明,但究屬過往人物,現前的禪者卻又何在呢?
對此,遺憾的是,諸方探索,能如燈錄者,實不易得;偶遇會者,也常只於生命一隅相應於禪,當然,也或有潛符密行以致自己未能有緣或有眼識之者。但無論如何,這未見禪家全然之身影,正是先期習道時最深的遺憾。
這遺憾一路伴隨著修行,而以自己之如實,無此身影,原該在禪退轉,好在與宗門的因緣獨深,燈錄中所見之禪家身影雖未若活生生禪者的如斯現前,但公案探究有效之前提,即在參者能將其內化於心,與主人翁打成一片,由之,其間所示方能轉化成自己生命之實然,而就因這實參的貼切,歷史禪家乃一定程度依然活潑地會於我心。
儘管,這會仍只是一事應緣之會,並非生命形貌的全然現前,但它畢竟是使自己生命愈趨於禪的關鍵。於是,雖說中間有段時間轉身戮力於中國音樂人文之重建,甚且幾近無役不與地參與文化事務,可生命卻就不曾稍離於此,也知道自己有日將如子規般:不如歸去!
這歸去,在公元兩千年,離開台灣文化界,我在給朋友的一封公開信如此寫道:「十餘年的文化評論生涯,對禪者而言,也只是生命一個階段的試煉,到如今,哪裡行,哪裡不行,一目了然,是該離去的時候了!」就如此,回歸禪者本務。
這回歸,原只是自我的期許與轉身,但二○○五年,《人間福報》的副刊主編孟樺因報紙初生,希望約我添點顏色,以師生情分,我乃在那裡開了「兩刃相交」的專欄,不意卻從此應緣。這專欄每周想到哪就寫到哪,講好只寫一年,中間並無規畫,可待得寫完,結集成書,才發覺它竟就是直擊禪門修行虛實,該觸及處又未嘗落掉的一本書,這類書原極稀少,而自己從未鋪陳,隨手而得,卻就形貌儼然。坦白說,到這時才真驚覺自己生命與禪那內在、根柢,乃至於無以名之的連接。
《兩刃相交》後的《千峰映月》亦如此。雖是應緣而寫的詩禪之作,但不同於絕大多數談禪詩的書,它並非作品的詮解,而在透過禪詩觀照禪家的身影、契入宗門的鍛鍊,一樣的一周一篇,一樣的無有設定,所不同者,只在《兩刃相交》是如燈錄般較白話活潑的拈提,應對禪詩,文字則須凝鍊。但凝鍊歸凝鍊,寫時卻極自然,一樣都如胸臆流出,手寫稿上每篇改易者也總只寥寥幾字,端地乃自家底事,有位佛學家因此稱它是:「林谷芳口袋裡直接掏出的東西」。到此,禪與生命又何只相契!
同樣情形繼續出現在《畫禪》《諸相非相——畫禪(二)》兩書中,都應緣而寫,都無有設定。《畫禪》據聞使美術界率意談禪畫者噤聲,《諸相非相》則只於一個半月寫就,這種種,自己回頭一看,也覺驚訝。
而其他應對兩性的《一個禪者眼中的男女》與談生活、說觀照的兩本對話錄《歸零》《觀照——一個知識份子的禪問》也依然啐啄而生。
這一本本應緣的禪書,從基點的禪修行,到詩禪、畫禪、生活禪,宗門諸相竟就如此在應緣中一一映現,而多少有緣也由此乃形構出一個較全然的宗門身影、禪家風光。
坦白說,自己從未有意識地想在這宗門身影、禪家風光上多有著墨,習禪以來,原只守住「如實」二字,但直到此,才真意識到,當年「禪者何在」的感慨早已成為生命體踐的一大動力,而我也知道,這幾年,諸方有緣固有感於我之所寫,但真深深觸動他們的,還因從我身上多少看到了一個禪家實然的身影。
然而,實然的身影從何而得?從小就有的道心、「禪者何在」所致的內在動力、一路行來的參就,固都為原因,但深入燈錄、如實鍛鍊者又豈僅自己,自己又「何德何能,以致於斯」?思及此,就不得不承認其中存在著某些與生俱來的連接。而對此,真只能感恩!
說到與生俱來的連接,因自小有感於死生,年輕時於道又擅議論、喜奇行,一向就有好事者喜從夙世說我,然而,除非真有宿命之通,所言如斯現前,否則,相關連接就不免神道惑世,禪家活於當下,尤不能落此,也所以,當年於此何只不理,甚乃闢之。可如今面對這種種連接,也只能慨嘆:「良有以也」!
這「良有以也」,這感恩之心,這禪家身影的儼然而立,就常讓我想起最喜歡的一首子規禪詩:
人道師死已多時,我獨躊躇未決疑;
既是巢空人又散,春深猶有子規啼。
詩出自萬壽辨,他嗣法於雲巢巖。前兩句說師雖逝而我獨疑,後兩句則以反問釋此疑:原該巢空人散,人去法息,但我又為何在這春深季節,仍聽得到那「不如歸去」的道人啼聲?
這詩,就萬壽辨,在言師門法脈猶存;就宗門,則言本心未嘗因境而有增減,關鍵只在學人契得與否;而就芸芸世間的向道之人,更在提醒,即便末法春深,也仍有亂山深處的子規啼聲。
正是有「禪者何在」的追問,當年乃特有感於此詩,也正是這禪者難遇的時節,乃更有感於自己與宗門的種種宿緣。而在此春深之際,卻又有多少人正像當年的自己,對「禪者之在」有深深的企盼,對「禪者難遇」又有深深的感慨!
就這問,六十歲的自況詩我乃如此寫著:
契禪四十載,透脫非所期;
入出兩刃對,雲水一布衣;
花盛隨緣住,梅清冷自棲;
餘生如有願,春深子規啼。
首句的「透脫非所期」,是活脫脫的自述與觀照。猶記得有次在北京一位依止宗門的行者問我:修行最得力處在哪?我直接回以「從無一生成就的打算,只願始終走在『道』的路上」,這一句,竟讓她眼眶泛淚。
而禪,既為「劍刃上事」,既在滌蕩生命纏縛,「入出兩刃對,雲水一布衣」就自然成為自己的身影,如此鍛鍊,花盛梅清,乃能隨緣安住。
也因此,這幾年,每當有學人友朋為我慶生,要我許願,竟就未能著得一辭。畢竟,禪者活於當下,合該無願。
而前幾年被邀至杭,許以西溪之地,自己也以「到此年紀,若有所求,亦乃無明」婉拒,及至得「花港觀魚」之「望禪小築」,仍以「面對天下孤品,道人也會心亂」自惕。
可如今,原該無願的禪者竟「餘生如有願」,於江南覓居三年,只為在此春深之際,好對有緣發出子規啼聲。
誠然,禪者原該無願,可大乘佛法——禪正為其中一宗,卻又大舉願力,以為由此才能成就諸緣。然則,兩者之間並不互斥。在禪,有願即有追逐,可無心卻好應緣。這好,是「最適當的時節應最適當的事」,諸法乃自然成就。而居處江南,正好應緣,畢竟,這些年雖往來兩岸,接於諸方,但海峽之隔,究有不便,而江南歷史固富禪風,親近學生尤多居此,能於此為春深之啼,既利便學人,更好以一隅之燈,映照宗門。
此期間,江南諸生固多用心,南京、北京、廣州、長沙諸方亦多相邀,前後覓地不下十餘處。其中有山水俱佳卻人文未足者;有可為文人怡情之所,卻「景色太美,非道人之居者」;有山水道氣皆足,卻諸方來訪不便或須大力投注乃至於建設期程過長者。欲得一唯作修行安居,且成宗門清影之地,委實不易。
三載覓地,竟無以得,對此,關心者或遺憾、或心急,可在自己,除領受各方之誠外,真說心情,卻就是:何只領受,正好回歸!
說回歸,乃因雖為有緣之便,雖思子規之啼,但既覓,就藏有逐物之機,所以最先也只許以三年之期,不得,即消此念,免致妄逐,反成生命負累,離卻禪家純然。
說純然,是因宋之後喜談諸家融合,純然的禪家已稀。原來,法必應機,融合諸家並無一定好壞,但教外別傳之旨不再,佛法就少了那直指人心的利落殺活,就少了那孤朗赤裸的道人家風
。
說純然,更因它乃禪家身影乃至於命脈之所繫。宋之前,宗門向舉不共,所以說「向上一路,千聖不傳」,如此乃有唐˙五代龍象輩出的盛世。可宋之後,宗門既多就禪淨、禪密雙修乃至於三家融合而顯,難見如前以純然祖師禪之姿而立者,就使自家立腳處不清,千載禪風不振,這,不能不說是其中的主因。
正如此,談禪家身影就得談純然,而自己之所以「入出兩刃對,雲水一布衣」,固是生命情性使然,更也有著回歸宗風,標舉不共的觀照。
誠然,禪家身影原可劍客、可詩人、可老婆,唯孤朗赤裸則為其本色,能以此而顯,就有宗門不共,而在此,憨山德清的詩寫得好:
萬峰深處獨跏趺,歷歷虛明一念孤:
身似寒空掛明月,唯餘清影落江湖。
的確,禪家生命合該如寒空掛月,即便虛明念孤、峰深跏趺,其落於江湖之清影,也可以是對有緣最深的回報,對眾生最大的吸引!以此,即便自己餘生有願,又何須直入江湖,亂山多啼!?
更何況,禪者生涯原就「孤雲不定家」,唐.五代雲水道場之設正立於此,人在場在,人去法息,既合成住壞空之理,更以不執,反讓禪家身影能照諸四方。所以說,真要以一隅之燈,映照宗門,又何勞覓居?而一隅之燈,既在行者本身,又哪有覓之不得的遺憾與糾葛!
也所以,三載覓地,千日尋址,覓尋不得,正好回歸,有緣者固應於此領略,而真要以清影獨露的禪家之姿,直示「無願之願」的子規之喚,這「覓居的回歸」,也正好是在此春深之際,自己能為諸方發出的朗然一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