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頗令人氣餒的掙扎啊。
我們掙扎向前,繼續奔馳,希望來日仍將美好。
我們也掙扎回顧,總彷彿有些過往不該就那麼沈淪。
在動輒二十、三十、四十的歲月基數裏,我們自己變了多少?有比較快樂嗎?
我爸媽常說,他們看著小孩一個個長大,成家,有了下一代,他們感覺幸福而滿足。
除了健康不如從前,他們沒有好抱怨的。
大年初一早上,我看著家族第三代,三個娃兒一字排開等著爺爺奶奶發紅包,老爸老媽的臉上確實是用笑意寫著快樂滿足。這是他們用貧困、節儉,斤斤計較的二十、三十、四十年,刻苦出的幸福,他們有權利寫在自己的臉上,驕傲世人。
有時候,我從他們身上,是看到一種由於年輕時,由於相信簡單的愛,必能撐起的幸福期待,所散發的光芒力道。
那使得他們有著跨越眼前不知盡頭的一股蠻勁,悶著頭,咬緊牙關,往前衝。
眷村的狹隘環境,到了我高中時,顯然已經無法滿足村子裏第二代往外走的趨勢。很多家庭紛紛在外購屋了。
我大學時,爸媽開始商量該不該也在外頭買一套房子,解決孩子長大以後日漸局促的空間。
老爸沈吟了許久。猶豫不決。
村子裏我家兩旁的鄰居,半數都搬出去了。空出的老房子,多半出租給在附近工業區上班的外地人。再不然便是空著。任其凋零。
我畢業那年,老爸決定了,咬緊牙關買一套房子,讓長大的孩子每人一個房間。
爸媽跟我三人坐下來談。我長大了,是家裏可以做決定的大人了。
我跟爸媽說就買吧。我會留在臺灣,一邊念研究所一邊工作,貸款我可以扛。
就那樣,我們家也在村子裏搬出近一半鄰居之後,在村外的新社區,買了我們真正擁有的第一棟房子。連棟的四層樓,頂樓加蓋,爸媽一間房,我們兄妹四人一人一間。
最開心的,是么弟與小妹。他們在未成年之前,便有了自己的房間。
更開心的,應該是爸媽。他們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一棟與他們的長子一塊聯手買下的房子,從此不管眷村的改建如何變化,他們都不必擔心會被移居到哪裏去了。他們有自己的「祖厝」了,在他們組成家庭的第一個原鄉裏。有他們熟悉的市場,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際地圖,還有,熟悉的過往記憶。
多年後,我回家時,每每看到老爸在頂樓安置的祭祖牌位,老媽在陽臺栽種的花花草草,老妹出嫁後猶在她原來房裏放滿成長的照片,小弟的屋裏有他兒子的玩具,我的房裏有我們夫妻放大的結婚照。這些都因為我老爸老媽有了自己的房子,因而感到生命篤定,因而覺得人生踏實,這些物件才分別在一棟房子裏逐漸找到它們的位置,落腳安身,成為「我們家」的記憶圖像。
而我,竟然發現,連我的新婚照片,掛在牆上,都已經過了第一個「十年」了。
我爸媽的第一個十年,連續有了三個男娃,一間破落,寒傖的窄小眷舍。晚上把斜靠在牆邊的兩張竹床板躺平,便是一大張床。三個兒子睡在上面,孵未來的夢。
第二個十年,我們有了小妹。爸媽頂下隔壁鄰居的房子,在一間稍大的房間裏放了兩張上下鋪,容納我們四兄妹。那是我們兄妹感情的黃金年代,每天睡前必嘰嘰喳喳聊天,我們四兄妹年齡差在十一歲之間,小妹小時候我們主要是陪她哄她。等她大到可以懂事時,她多半是聽我們哥哥們在抬槓。
那真是一段我們兄妹感情的黃金年代,直到我上臺北念大學,我小妹也上了國中,她有了自己一間很小很小的,爸媽在客廳一角隔出的小空間,一張單人床,一個小衣櫃。老媽說妹妹長大了,要給她專屬女生的空間。
就這樣,我們兄妹四人一室,兩張上下鋪的歲月結束了。
我自己經歷的二十、三十、四十為基數的人生變了多少呢?
變的不少,沒變的也不少吧。
然而變與不變之間,又難講。尤其是拉長了時間來看後。
像我在四十多以後,突然對書法又回生出一股濃濃的興趣。偶爾寫,多半是欣賞。
我的第一個十年,為了書法,吃過不少苦頭。老爸曾經逼我練書法,一字一字地練,寫在看過的,蒐集下來的報紙上。練不好,老爸一個指節叩便敲過來,痛得要死。
老爸學歷不高,但一手字工工整整,我後來對書法略有理解,才知道那一筆字應該像明清時代的館閣體,因為他轉任文書工作後,每天都得抄寫,工整是基本功夫。
但我真是沒興趣,在我人生的第一個十年。乃至第二、第三個十年的歲月裏。直到,第五個十年,我突然對工整的楷書,滑動的草書,雕工的篆書,流暢的行書,開始著迷了。覺得那裏面是一個,不,很多個,飄零卻連結圓滿的世界。
我似乎在那些線條的流蕩中,看到一些心影的飄逸。飄蕩在父子的形影間。燈下,仲夏的夜晚,蟬聲幽杳,老爸一襲汗衫,板著一張臉,盯著我寫毛筆字,背唐詩。我一臉肅穆,心卻飄在窗外玩一二三木頭人遊戲的孩子們身上。我字一直沒練好,寫得很爛,不過,唐詩因此而背下了不少。
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那些動輒二十、三十、四十為基數的過往歲月,一去不返了。但我爸媽自他們年輕時便有的那股愚騃式的堅持,與樂觀,一直在我們孩子的心底發酵著。我深信,在我們孩子心底始終發酵著,不然我不會在沈澱了三十多年後,再回到書法的殿堂裏。再常常想到小時候那窄仄、擁擠,但笑聲不斷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