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曾入圍2005年印刻全國台灣文學營小說創作獎決審。
空間是無限遼闊且又窄小的-無限遼闊的是我此生所未能探索觀賞的未知,窄小的則是我截自目前為止所行經過的窘迫。
相對於空間,時間更顯得奧妙。無論我感覺空間是何等遼闊或是窄小,時間,仍然繼續在走,不因為我一己生命的存在或不存在,而有絲毫的影響。
這令我感覺到沮喪,沮喪到最深最深的時刻,我開始感到絕望。
生病是痛苦的,被人深愛著是甜美的。但當痛苦與甜美交織如網將我牢牢縛綁,我不得自由,而時間仍然繼續在走,我的感覺就變成了絕望。
剛開始媽媽總是哭腫了雙眼來看我,卻老用甜美的聲音對我說話,之後大家全都變成這樣。他們或許以為是眼淚讓我絕望,所以刻意收藏起眼淚,但事實顯然不是這樣。
是愛令我絕望。愛的淚水滴落到時間的河裡,在落入的那一刻就已經消失。我常取笑他們,乾脆在我死後用眼淚為我水葬算了。然而這樣的話語卻可以令他們崩潰一百萬次甚至一千萬次。
無情的孩子。媽媽總是哭泣著這樣說,而我慣常回報以不在乎的聳肩。
是的,我還只是個孩子。
我今年才十七歲,但是我離死亡很近很近了,比任何一個老者都還要接近。
* * * * * *
又夢見了。我知道我在做夢,但是一切如真。
起初是在一片溫暖搖盪的黑暗裡,可以聽得到這個世界的聲音:人聲、車聲、樂聲…但總被包裹在一片厚重的膜裡,像是豆莢裡的豆子,等待著時機成熟從黑暗的豆莢裡彈跳出來。比較奇怪的是眾聲雜沓裡,聽得最清楚的卻是心跳的聲音。
那是我的心跳聲嗎?死亡之後還有心跳聲嗎?是的,夢中那一刻我以為我已經死亡,然而死亡是那樣溫暖搖盪的黑暗嗎?
然後我醒來,確定自己還活著。存在的證明是白得刺眼的病房牆壁重重地向我壓下來,那是自黑暗中夢醒後,我難得願意接受現實純白的時刻。
媽媽問我要曬太陽嗎?我疲倦地沉默著,她逕自打開百葉窗簾,傍晚的夕陽照進來,暖光裡藏有一種隨時會散溫的涼意。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關於那些夢,只默默無聲地在心中對自己私語:死亡就是一片溫暖搖盪的黑暗;死亡就是暖光裡隨時會散溫的涼意。
* * * * * *
癌細胞不斷地擴張,以肺部為祖國,大肆地侵占他國的領土。
這無恥的強盜!
幾個月前剛發病時,媽媽猶不死心地向醫生要求再做更詳細的檢查,她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因為我平素作息正常無不良嗜好,在學校莫名暈倒送醫以前,完全就只是個單純乖巧的高中少女,甚至連感冒都很少罹患過。
那時候的時間單純的像制服上衣的純白,我曾經幻想過無數個轟轟烈烈的自我故事,但從沒一個故事如實發生;我不曾思考過死亡的畫面,但現在卻被迫直接逼視著死亡這個深淵,等著癌細胞攻佔軀體,等著時間推我墜入黑暗的死亡深淵。
一開始我就沒有哭,相對於媽媽的聲嘶力竭,我只是冷漠。我明白這種事全世界各地每天都在發生,只是沒想到有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而已。
當你在死亡深淵的安全範圍以外,你可以哭泣可以憤怒,但一旦直接逼臨這個深淵,就只有冷漠而已。
我只是冷漠。也只能冷漠。
無情的孩子將睜眼逼視無情的死亡。
* * * * * *
媽媽習慣在深夜的病房裡為我留一片昏黃小燈。
我茫然地想著:死亡究竟何時來臨呢?死亡來臨前會有什麼徵兆呢?這些教科書上從來沒有教過。教科書從來不教我們如何面對愛、面對死亡、面對無聲而流動的時間。
我曾經在某個深夜裡想過偷偷去挖父親的墳,問他在車禍喪生前的那一刻曾經有過什麼徵兆?這當然是一個非常無意義的想法。父親的身軀早已腐爛成一堆白骨,血肉全被死亡的深淵給吞噬。雖然我平素一向膽小,但是我好孤獨,孤獨到可以克服對墳墓裡白骨父親的恐懼。我日日夜夜幻想同他詢問逼供,關於自己進入深淵的確切時間。
忽然覺得昏眩,身體虛軟無力,我閉上眼,任憑自己暈眩地飄蕩。這是常有的現象,只是這幾日更形頻繁,常令我有陷入昏茫的恐懼。
模模糊糊地幾乎要睡去,此時耳竅仍然向現實世界開放著,我聽見一種既清晰又細微的聲音。這聲音應當是我所熟悉的,卻在臨界夢幻世界時為我所忘記。我掙扎著想要記起這聲音存在於現實世界的意義,卻因為用力過度而完全清醒過來。
耳朵領著眼睛去追尋,然後,我找到了聲音的出處。
是時鐘。
我不知道我現在是否還需要這個東西,但顯然醫院認為這個東西必須存在。入院時間,吃藥時間,換點滴的時間,醫生探視的時間,還有...我的死亡時間-會在什麼時刻?
時間,仍然繼續在走。
文/楊璇戀 94.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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