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來,那影像和話語在我心中一再流轉,在四季中沉埋,卻說不出口。
曾經,他從少室山逃離,走過一段紅塵路,終於決定,在武當山上落腳。雲在天上,路在身旁,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說:「不怕的,君寶─無路處,自有天命!」
然後,盛名如花盛開。
然後,生命如花凋零。
終於有一日,四大敗壞,肉身枯朽,千帖藥湯也換不回他曾經強健的體魄。於是他說:「是時候了,我的肉身該當要滅了…」
我哭,卻不敢出聲,低頭跪在床前,望著手中的藥湯,像湖又像鏡,忽然落下一滴雨,在湖心泛起漣漪,一圈又一圈,模糊了水鏡,身後的師兄弟們個個都抖索著,淚滴和入土。
「我問你─」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勉力支持著側身看我:「將來孤身一人再入俗世時,你要如何自處?」
「何妨江山讓旁人。」我扯袖抹淚輕聲說:「不論人事物,若我缺乏不會死,則誰要就給誰!不是我不痛不流淚,而是痛過淚過卻覺得無妨─何妨江山讓旁人。待得抽身遠離回頭看,世事如夢似幻,何曾有過真!這才真的放下。陷溺從來看不真,放不下,唯有抽身遠離才能開天眼。」
「嘻…」他笑得很開心,像一個孩子:「我知道你做得到。師兄弟中有人淡泊;有人正直…但若論溫存細心,以你為最;若論人緣最好,也以你為最,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啊?」
我搖頭。又抹去一袖淚。
「容忍相讓的道理,師兄弟中你悟得最透。我曾有言─進便是退,退即是進。人人皆說懂,卻都不是真懂。不是做得笨拙,便是曲解我意,只有你做的最合我心─遇強轉弱;見弱相扶。能得處傷情誼者,捨;不能得處,為人擊掌稱快,甘做副手;好不容易順其自然得成了,你總推說是運氣好…」
「師尊責備弟子虛偽嗎?」
「不是的。你聽我說…」他撫著我的頭:「什麼叫容?三山五嶽,三教九流,你都能接受,這就是容;什麼叫忍?強者自尊自高壓迫炫耀,弱者自卑自憐纏擾悲泣,容他便是忍;什麼叫讓?垂手可得而不得,飄然轉身便是讓。你已得我真義,我哪裡會責備你!師兄弟們總說我偏心,我是偏心,病時要你看顧,只因你溫存細心;賓客要你接待,也因你溫存細心。便是因為這樣,師兄弟或有時因此而懷恨惱怒你,過後卻仍然不離不棄地歡喜接近你,便是因你明白遇強者退即是進;遇弱者進即是退的這道理啊!我歡喜得很,如何會責備你呢?紅塵處處都是偽,世人不知進退奧義,只是私心而已;而你知進退有如走棋,遇將成謀士,遇卒變強車,只為容於世而已,這不是偽,而是深知濁世人心啊!之於你,我只擔心一件事…」
「師尊您說…我聽,我一定聽!」
「身外物都能放下?」
「能。何妨江山讓旁人!」
「你累世生於富貴,卻能捨富貴入佛或道,所以我相信你能捨身外物!但,心內物呢?」
「………」
「捨不捨得我死?」
「嗚嗚…師尊不要死,再教我一點點…」
「唉!不能捨情,又如何出得了八荒九垓六道輪迴?你這般聰敏,何時才願明白?」
嗚嗚…師尊不要死……再教我,一點點。
文/楊璇戀 90.12.17
【音樂: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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