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年的年底，在台灣省凍省前夕，李登輝與宋楚瑜的關係處在冰凍狀態。對宋楚瑜這個在政治路上從來沒有輸過的高手來說，面對這個他自己幫著在蔣經國死後那幾年風雨飄搖中安然度過且穩固了政治地位的李登輝親自導演的滅藩削權戲碼，一口氣怎麼嚥得下。李登輝凍省（廢省）的目的究竟是為了把台灣的「省」廢掉以落實台灣就是中華民國而為一個獨立國家的論述，還是為了 2000 年總統大選本身與選後的長期佈局，真相恐怕只能由李登輝本人或蘇志誠兩人之一的口中才能得知。從事後的 2000 年大選來看，國民黨推出連蕭配的組合，應該在一年前的 1998 年甚至於更早就已確定；因為連戰是副總統。國民黨內可挑戰連戰爭取總統候選人的就只有吳伯雄和宋楚瑜了，但吳伯雄早已不在權力核心且格局與能力不如連宋，所以唯一的挑戰者人選是宋楚瑜。不管當時李登輝怎麼想，許多人認為宋楚瑜在能力上絕對勝過連戰，但因為連戰的籍貫是台灣人，所以李登輝要交棒給連戰。但是否要因此凍省，廢除了省長這個位子，倒也看不出有什麼直接的關連。若國民黨推出連戰為候選人，宋楚瑜是否會以省長的身份挑戰連戰，在總統大選時消極輔選、積極抵制，甚至於倒戈相向，其可能性有多高不得而知。在當時李登輝的凍省，猶如馬英九搞的五都，根本沒有人知道這個決策是怎麼形成的？也因此這次總統大選時，宋楚瑜痛罵金馬體制，也是因為他自認當時是蘇李體制的受害者吧！

可是削了宋楚瑜的權而讓他只能當一任省長的李登輝卻在凍省前夕，對於宋楚瑜因為凍省將交出權力、失去舞台的憤怒，李登輝親自寫了「諸法皆空、自由自在」贈送給宋楚瑜。

李登輝不像是個沒有感情的人，而他跟宋楚瑜更曾經被視為情同父子。但是，凍省這件事情或者是總統提名這件事情，宋楚瑜和李登輝不可能彼此不心知肚明各自在這盤棋局中的角色，但是也不太可能這件事情明明白白地攤開來講。不論連戰能力與評價如何，他的副總統位子和他身邊的人一直盤踞在國民黨內外的有利位置，在這些人之中以及其他的國民黨員中有許多都是和宋楚瑜結過樑子的人，這些人更懂得怎麼操作國民黨的金權遊戲。宋楚瑜雖然是一省之長，在民眾心中有極高的評價與基層實力，但那些年身不在黨中央確實朝中無人吃了大虧。更重要的是爭總統大位這種事情，不管宋楚瑜有沒有直接和李登輝討論過，不管李登輝有沒有辦法自己全盤操作提名候選人的局，甚至不管李登輝有沒有答應或拒絕宋楚瑜的請求，恐怕李登輝無論是滔滔不絕或三言兩語都一樣無法把話說清楚讓宋楚瑜心服，或讓宋楚瑜相信他講的是真話。也可能李登輝從頭到尾都拒絕溝通，不管是總統候選人的佈局或凍省的決定，李登輝也許認為多說無益，講愈多愈容易引起更多的誤會或權力鬥爭，故意關閉溝通的大門。但無論如何，我都認為從李登輝贈宋楚瑜的「諸法皆空、自由自在」八個字，代表李登輝對宋楚瑜不是沒有感情，是感情很深。因為這八個字切中宋楚瑜的關鍵，宋楚瑜就是一個提不起、放不下的人，宋楚瑜是個重感情的人，宋楚瑜是一個會想不開的人。

事實證明，宋楚瑜非常想不開。他想不開，所以他投入了 2000 年的大選。他想不開，所以他在 2000 年大選時的主要競選語言是「省長式」的語言，他的政見是選省長式的政見。他不斷地提到他在省長任內全省走透透，為了多少地方興建多少漁港、道路、橋梁，說他帶著省府團隊夙夜匪懈為省政打拼，說他 319 鄉鎮走透透多少回。他沒有把格局和層次拉高到國家定位和前途的討論，也許因為他認為那是「國民黨」和「民進黨」之爭，沒他的份兒！他也沒有好好去討論經濟發展的議題、教育的議題、社會福利的議題、產業的議題，我們只是一而再、再而三聽他重複省長時代的認真與成果。或許他認為這才是民眾所關心的，鞏固他選省長時的得票在額外開拓些青年票，應該有當選的機會。某種程度上他是對的，要不是當時搞的興票案或李遠哲幫陳水扁加分或棄保操作，或者是總統大選前夕馬英九與劉兆玄公然違法發佈假民調，可能宋楚瑜就不會因為差了 30 萬票落選；他可能才是 2000 年當選總統的人。但，他在競選過程中的語言一直透露出的訊息是「台灣人民欠宋楚瑜一份人情（省長為他們做牛做馬打拼之情）」所以該投他一票，讓他在被凍省事件受的傷害得到一個公道。

在 2004 年的選舉，不論宋楚瑜自己承不承認，他的心情還是帶著憤怒與怨懟的。因為這時候他心中累積的遺憾與憤怒，又加上了 2000 年總統大選的那幾筆帳，包括懷疑是李登輝主導的興票案和國民黨搞的假民調。不情不願地搭上「連宋配」的這條賊船，也沒有替連戰加分。畢竟連戰也不是個心胸開闊的人，他的私人班底和競選團隊也從來沒把宋楚瑜和他的幕僚當一回事兒。在這場選舉中，宋楚瑜還是口口聲聲、念茲在茲地講省府團隊的豐功偉業來和他認為執政不力的陳水扁政府作為對比。對於兩岸議題，對於經濟、產業、教育、社會福利等議題，連宋配團隊並沒有適當的重視。他們還是從「若非當年是連、宋分，否則也輪不到你陳水扁」、「大多數民眾還是『藍』的」、「只要連宋合基本盤就是勝利」基本心態出發，完全以批扁為主，沒提出什麼像樣的政策和論述（包括國家定位論述）。沒想到實際上民眾的基本盤的確有改變，不論有沒有那兩顆子彈，陳水扁都可能贏得連任。從這場選舉來看，宋楚瑜和連戰一樣，心裡面還是覺得台灣人民欠他們人情，欠國民黨幾十年來建設台灣的人情，因此要用選票還他們一個公道。這種心態，還是憤怒、還是怨懟，還是放不下。在 2004 年針對選後泛藍陣營鼓動民眾街頭抗爭，法鼓山聖嚴法師昨天以四句箴言開釋眾生：「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這四句箴言，也同樣應該適用於開釋宋楚瑜。

我相信，宋楚瑜在 2004 年以後對人生、對政治的看法甚至於是個人的心境有了重大的轉折，而且這個轉折點應該在他 2006 年投入台北市長之前。 2006 年，宋楚瑜像個傻子，搞了一輛改裝遊覽車就投入台北市長選舉。對於曾經參加兩次總統大選，當過省長的宋楚瑜來說，參選台北市長是把自己做小了。但是，當時他是候選人裡面最關心市民生活的。人家搞活動造勢，他會去關心住在違建中的老榮民。從這裡看出來，他的參選不只是為了當選，他更是要凸顯基層民眾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重新去找到、去關心哪些人、哪些事，並且以他的經驗和智慧實際上提出解決方案。他在那次選舉中就已經不怎麼提到省府團隊了，也許是相隔年代已久，但我寧可相信這是他重新思考後的真正體悟。一個已經沒有省府團隊的成員協助他的市長選舉，是讓他再一次走入民眾，靠著他自己去體會民眾的問題，靠著他自己去思考解決問題的方法，卸下省長的光環、拋開省長的成績，以一個一無所有的候選人重新面對自己。

另外一件小事，是在 2007 年他和夫人陳萬水參加了前外交部官員張超英的追思會。張超英在「宮前町九十番地」這本書中提到他當年安排宋楚瑜和日本政界高層互動的往事，也提到他對宋楚瑜個人的評價。雖然張超英對宋楚瑜近年來的表現頗有微詞，似有批評宋楚瑜以自己私心害國民黨（或國家）利益，但綜觀而言，張超英在整本書中對於宋楚瑜是褒遠過於貶，且他對於宋楚瑜的評價和期許是遠超過他對其他政治人物的觀感。但無論如何，宋楚瑜不忘舊情，拋開恩怨，參加一個「小人物」的追思會，足可反映出他的心境。

今天（ 2011 年 12 月 3 日）的總統大選辯論會，更進一步可以讓大家看到宋楚瑜的變化。他完全沒有提到任何過去的恩怨、也沒有提到一點過去的省府經驗，他既沒有批評李登輝、也沒有批判陳水扁，他沒提興票案、假民調、兩顆子彈，他也沒有再露出任何可以找到蛛絲馬跡透露出心中怨懟的表情。他以長者的風範面對其他兩位候選人，既不攻擊也沒有需要防守。他只自顧自地針對問題提出他的想法與作法，他甚至於雍容大度地以一個七十多歲的長者回答記者有關於他算是個有好爸爸的人的質問，溫柔敦厚地訴說他父親給他的不是財產、不是權位，而是人生的智慧與教訓。他比起更年輕的兩位候選人，更明確地回答有關國家定位的問題、經濟的問題、產業的問題、文化的問題、教育的問題、甚至於是網路頻寬與速度的問題。若今天的辯論會是一場拳擊賽，宋楚瑜對於文化與文化部的職責的回答應該就直接可以把馬英九和蔡英文給 KO 了！

前一陣子他接受各大電視台的專訪，我還沒機會好好看著宋楚瑜的正面。今天我可看清楚了。他，比較起過去，真的是更慈祥和藹可親了。我今天看到的宋楚瑜是過去十幾年以來最可愛的宋楚瑜。從他擔任新聞局長時參加金馬獎典禮時候時鋒芒畢露、英氣勃發；到擔任國民黨秘書長時，既可以猛如鷹蟄、狠如豺狼，同時卻是身在幕後、安於其位的陰沈洗鍊；一直到擔任省長時全省走透透的萬人仰望、動見觀瞻，豪情萬丈、睥睨群雄；到今天，那股鋒芒、那股陰沈、那股衝動、那股熱情同時都從他臉上與身上消失了。他終於可以從容自在了。即使是一個能力極強的人，即使是一個為國為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人，即使是一個經歷過台灣政壇數十年大風大浪堪稱第一大內高手的人，也可以達到以「諸法皆空、自由自在」、「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來面對人民的需要與訴求、面對人民的歡樂與痛苦、面對沈重的國家未來，面對自己有限的生命和無限的期望。宋楚瑜真的成熟了，他和自己也和世界講和了。他就是一個全新的、簡單的總統候選人宋楚瑜。

想想，宋楚瑜能靠著連署堅持到今天站在總統大選辯論的講台上，真的是不容易。他比蔡英文更值得敬佩，因為國民黨有黨產，但至少蔡英文還收了許多小豬，宋楚瑜連小豬都沒有。但是，說真的，今天有這麼多媒體，有誰不知道蔡英文這個人和她的訴求與政見？收那麼多小豬辦活動，看來一點也沒必要；用這些小豬的錢去搞一堆平面廣告、宣傳短片，一樣是沒有必要。看看宋楚瑜，靠著上節目就把自己對執政者的批評和自己的訴求講得清清楚楚。一次辯論會，就讓大家了解到他實際上對於政治、外交、經濟、產業、教育、文化的問題都有深入的瞭解和找到問題的關鍵，並且已經思考初有效的解決方案。看看國、民兩黨搞一堆文宣，黃金十年、十年政綱大家都搞不清楚，還不如宋楚瑜用回答提問的機會就層次條理分明，每個問題的回答都一次到位。

看看過去幾個月以來，國、民兩黨對他的冷嘲熱諷、攻擊謾罵，他今天都可以拋諸腦後、雲淡風清。

面對宋楚瑜先生，我們不必然欠他一張選票，但我們絕對欠他一份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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