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敏下了車，目送噴著黑煙的公交車遠了，忍不住輕嘆口氣，才轉身往婆家村莊的小路走。這一走又得半小時的路程，天寒地凍裡，嘴裡哈出來的氣，人都離開了，卻還一朵朵地凝在身後。
阿敏一入屋裡，跟婆婆一起挨到熱炕上坐，話還沒講上幾句，就趕緊把兩件新買的棉襖呈上，說是給她和大嫂的。婆婆粗糙老手摩挲著新亮柔軟的布面，說『自己人不要這樣破費啊』，又轉頭喚廚房裡的大媳婦出來看看。
阿春知道弟媳來，故意在廚房掀蓋敲鍋，碗盆大力摜得乒乓響。她一現身就嚷嚷『這衣服美啊，趕明兒娘穿著出去，村里又要誇那個阿敏孝順。我這整天在灶間燒材整飯的，辛苦沒人知』。阿敏陪笑，說『大哥還在忙？』。
這一提，阿春更是憤憤，『我們那口子，是田間的牛，整天扒地，也挖不出一個子兒來。不像他弟弟，在美國發達享富貴哩』。她聽婆婆提過，從前家貧，無論如何，只供得起一個孩子讀書。阿春不是心疼丈夫被犧牲，是憤恨自己目前的窮，是別人不公造成的。
阿敏很怕這個嫂子，萬不得已，實在不想上這兒來。但是現在跟丈夫難得的電話交談中，只能說說他父母和光兒近況，丈夫對阿敏也沒體己話說，訥訥地三兩句，兩人說話倒成了難事。丈夫剛到美國不久，打通國際電話多困難啊，她每每打斷他，說『好了好了，電話貴啊，我們會照顧好自己，你也是啊！』。聽同事講，現在國際電話費很便宜，但兩人倒沒什麼話說了。握著話筒，突然靜著無聲息，一點一點流逝的什麼，阿敏會覺得心慌。她得多收集些他老家的訊息，填補無話的空白。
15年前因鄧小平領導的經濟改革，他們的單位也熱切地動起來，也要開放。丈夫外語還可以，被選為觀摩團的翻譯員，到美國考察。然後他脫團跑了，留在美國。觀摩團的領隊因此被記過，職場升遷從此受影響。領隊老婆也在同一個銀行，總是對阿敏怒目而視，現在她把家裡的一切不如意，全歸罪於阿敏。阿敏15年前是櫃台前的出納，看同期的同事幾乎都能坐在第二線的辦公桌了，她因著丈夫的降敵叛逃，現在還是罰站。

阿敏今天到婆家主要是談光兒的婚事。她想，這孩子也不容易啊！10歲的當兒，突然就沒了爸爸，還是這麼不名譽的事。有些頑皮的同學不時會出手推他一把，敲他一下，言詞間也多嬉鬧恥笑。光兒在校靜默寡言，常望遠處發呆，人在教室，魂卻不在。好不容易捱到中學畢業，尋到一份工廠的職，就上工去了。

阿敏告訴婆婆，那未來的孫媳不錯，跟光兒同個廠，兩人在那認識。她想在城裡幫他們辦幾桌喜宴酒席，請示婆婆該邀哪些親族出席。
阿春又冷笑了『還是小叔有辦法啊！果然美鈔值錢，當他的兒子風光。前年我們家老大的婚事就在這鄉野地草草辦了，他阿叔也沒想過贊助一點』。阿敏心裡氣苦，大伯現在一家住的房子，是丈夫辛苦存錢寄回來修建的，但這大嫂見她就是冷諷熱嘲，以為她丈夫生活優渥，卻不顧老家。阿春又說了『你到時候把小叔買給你的洋貨穿戴起來，那才是個美，教我們開開眼界，沒得老是穿棉襖的老土』。婆婆眼神制止阿春，轉而拉起阿敏的手，低低地說，『我知道你的委屈，是我們老黃家對不起你』。
銀行裡一二相熟的老同事，私下笑稱她王寶釧，偶而鬧她『薛平貴一回來，妳就是正品夫人囉』。阿敏微笑以對，也不多說。最近一次電話中，她問丈夫，『光兒結婚後，這小單位住房就讓他夫妻兩口住吧，省得他們租房得花不少錢』，她停頓一下，才又緩緩地說『也許我可以到美國找你，你雜貨店的生意我也可以幫忙照料』。電話那一頭，靜寂無話，似乎天長地久後，丈夫乾澀的聲音才傳來，『這事，我們慢慢再商量吧』。
掛了電話，阿敏抬頭楞楞望窗外天光，寒鴉幾隻正在頂上盤旋。她突然想起餐館有事還未談妥，急急再撥電話，她想，眼前的事，總要先解決的。

Amy 

延伸閱讀：男人四十﹐澡堂裡的搓背師傅  by 東村James   
搓背師傅的女人 by 悅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