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飄落在你的掌心

　　「左邊一點，對，再過來一點點。」七十六歲的老阿嬤瞇著眼看著牆上的獎狀，伸出手往左邊比劃著。

　　「這樣？」天龍背對著阿嬤，站在椅子上高舉著護貝的獎狀問著。

　　「好，這樣好，就這樣。」阿嬤滿意的點點頭。

　　「好，那我貼了喲。」

　　「好，貼吧，就這樣貼。」滿意的笑容從阿嬤臉上漾起。

　　天龍貼好獎狀後，他從椅子上下來，故意站遠一點看著牆壁上滿滿的「獎狀牌壁紙」。

　　模範兒童、心算檢定、英語能力、學業成績、品格操守等等等，滿滿整個牆壁全都是獎狀，而上頭的名字永遠都是同一個名字──熊天龍。

　　天龍這次參加一個私人機構舉辦的全國英文能力檢定，考到滿分三百分。

　　六年級的他竟然可以考到國三的英文程度，想當然，阿嬤有多開心了。

　　雖然他們家境不好，以拾荒為生，可是阿嬤卻甘願每個月花三千塊補習的錢讓他去讀書。

　　阿嬤說小孩再怎麼窮一定都少不了要栽培。

　　幸好，天龍也一直很爭氣，沒讓阿嬤失望。

　　「天龍，這次你想要什麼禮物呢？」又老又瘦到彎著身子的阿嬤問天龍。

　　「我要妳健健康康的。」天龍真誠的說著。

　　「哦，憨囡仔！」阿嬤嘴巴罵天龍傻，眼眶卻濕到要滴出淚來。

　　「阿嬤，怎麼哭了，我要妳身體健康不是要妳出門工作的意思啦。」

　　以前天龍都跟阿嬤一起拾荒，這陣子阿嬤身體不適，所以天龍都一個人出去撿資源回收，天龍以為阿嬤誤會他。

　　「我知道啊，阿嬤哭是因為知道你的孝心啊，憨囡仔！」

　　「那妳不要哭啦。」

　　「好，好，阿嬤不哭，阿嬤不哭，那阿嬤今天殺雞給你補一補。」

　　「阿嬤，我身體很好，不用補啦。」天龍伸出手臂彎曲著，像是健美先生一樣努力的要擠出一點像是小山的肌肉。

　　「阿嬤妳身體不好，才要多補一補啦。」

　　天龍話一出，阿嬤的淚又掉的更兇了。

　　「阿嬤？怎麼又哭了，怎麼了？身體哪裡痛？」天龍急忙扶著阿嬤到旁邊坐。

　　「我是心痛啊！」阿嬤難過的搥著自己的胸口。

　　「阿嬤！」天龍拉著阿嬤的手阻止她搥自己。

　　「天龍，阿嬤真的是沒用啊，阿嬤不能給你更好的生活。」

　　「幹嘛這麼說，我們不是一直都好好的。」

　　「天龍……你……你阿爸……他……今天早上他又回來跟我要錢，我不給他，他把家裡全弄的亂七八糟的，後來他找到我藏在床舖下的錢，他……他把那些錢全都搶走了啊。」阿嬤傷心到哭著發抖。

　　天龍見阿嬤這樣也跟著哭了起來。

　　「阿嬤，不要難過，我馬上再出去撿紙箱，妳不要難過，我會賺回來的。」

　　「怎麼賺啊！你爸他像一個可怕的土匪，三不五時就回來搶錢，我們怎麼撿破爛都不會夠他用的，嗚……我這是造什麼孽啊，竟然養出他這麼一個沒用的兒子。」阿嬤激動的搥著自己的腳。

　　「阿嬤不要難過，妳還有我嘛。」天龍哭著抓著她的手。

　　「天龍啊，阿嬤老了呀，阿嬤怕不能看著你長大，阿嬤是擔心你啊，如果阿嬤不在，不能保護你了，那你該怎麼辦啊──」

　　「阿嬤，我可以保護妳啊，我已經六年級了耶！」天龍心急，沒聽見阿嬤話語的意思是擔心他，不是擔心她自己，他急的拍著自己的胸膛說著。

　　「天龍啊，阿嬤真的不捨得放下你啊。」阿嬤抱著天龍哭泣著她的害怕。

　　天龍心酸的拍著阿嬤的背，自己也難過的說不出話來。

　　爸媽離婚後，他就沒再見過自己的媽媽，爸爸更是有比沒有糟，阿嬤一直是他的天，也是他唯一的家人。

　　他無法想像沒有阿嬤的日子啊。

　　不只是無依靠而已，他立志長大要賺大錢讓阿嬤過好日子的，阿嬤不能先離開他啊。

　　聽著阿嬤的哭聲，天龍心裡開始盤算著，他該怎麼提早實現他的夢想？

＊

＊

　　「啊──我嘸醉我嘸醉嘸醉……」寧靜的夜裡，刺耳響亮的歌聲迴盪在小巷裡，也闖進酣睡人的夢裡。

　　「啊啊──世界第一等，我是世界第一等……」自私又囂張的五音不全歌聲攪擾了每個人的夜。

　　由於這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在吵雜的歌聲後，理所當然的就是被攪擾的人對那不歡迎的歌聲破口大罵。

　　原本寧靜的黑夜，因為伴著酒味的歌聲和粗魯的叫罵變成了吵雜的市場。

　　天龍也被這歌聲吵起來了，他真不想承認這個被大家叫罵的對象是他的父親。

　　他真的想要棉被一蓋，就欺騙自己他沒聽見。

　　可是，為了鄰居著想，為了阿嬤著想，他不能不制止。

　　天龍為了讓阿嬤不會常在半夜被喝酒發酒瘋的爸爸給吵醒，所以讓阿嬤睡靠裡面的房間，他自己睡靠馬路的房間。

　　可是，通常如果他不制止，鄰居的叫罵更大聲，阿嬤也是會被吵醒的。

　　沒得選擇，天龍只得跑下床，出去外面把發酒瘋正在跟鄰居對罵的爸爸給拖回家。

　　「爸，你不要這樣，你這樣喝酒要喝到幾時呢？你又把錢拿去賭光了嗎？」天龍壓低聲音問著爸爸。

　　「什麼賭，你懂不懂啊──那個叫投資啊──」醉酒的老爸大叫著。

　　「噓，小聲一點，不要吵到阿嬤。」天龍緊張的用手摀著他的嘴。

　　「噓什麼噓！走開啦！」醉酒的老爸一把推開天龍，讓天龍瘦小的身軀碰的一聲跌坐在地。

　　天龍坐在地上悲憤的看著父親，有時候他會忍不住的想，如果爸爸可以消失在這個世界就好了。

　　這樣阿嬤就不會傷心了，這樣他就不用擔心阿嬤傷心了。

　　「啊啊──世界第一等，我是世界第一等……」發酒瘋的爸爸繼續亂唱著歌，可是幸好這一晚他沒有酒瘋發太久，他癱在沙發上一下就睡著了。

　　天龍想，阿嬤一定有被爸爸吵醒，只是她不想起來跟爸爸吵而已。

　　如果天龍沒猜錯，阿嬤現在一定躲在棉被裡哭。

　　哦，為什麼他不能保護阿嬤，讓阿嬤安詳的度過晚年呢？

　　「爸，你什麼時候可以清醒過來啊？」天龍看著睡到打呼不醒人事的爸爸，輕輕的問著。

　　其實，他們家不是一直這麼窮的。

　　記得他在小三之前，家裡住豪華的大房子，家裡還請佣人打掃，放假的時候爸爸一定會帶全家出去旅遊。

　　那時候的爸爸不會喝酒，不會罵人，更不會搶阿嬤的錢。

　　可是後來爸爸不知事業出什麼問題？他們的豪華大房子賣掉了，不再有佣人了，爸媽也離婚了。別說放假出去玩了，爸爸連放假是哪天，他也糊塗了，他根本不知日子今夕是何夕，他的生活只剩下賭跟酒。

　　天龍不奢求日子要回到當初，他只希望一家人能和樂平安的過日子就好。

　　他也不奢求爸爸要去工作賺錢養他，他只求他不要成天喝酒給大家惹麻煩就好。

　　唉，他的希望是這麼的渺小啊，為什麼像是永遠也無法實現呢？

　　「天龍啊……」不知何時，阿嬤醒了，她彎曲又瘦小的身子正站在她的房門口看著他。

　　「阿嬤，對不起，吵到妳了嗎？」天龍急得跑過去扶著她。「阿嬤，晚上很冷，妳起床怎麼沒有多加一件衣服？」

　　阿嬤沒有回答，她只是站在那裡愣愣的看著散發濃臭酒氣在呼呼大睡的兒子。

　　「阿嬤……」

　　「天龍……」阿嬤難過的哽咽，抱著天龍開始哭了起來。

　　「阿嬤……」見阿嬤這樣，天龍也哭了。

　　絲毫不寧靜的夜裡，除了誇張的打呼聲外，就是天龍祖孫倆無奈又無助的哭聲了。

　　黑夜，像是永遠不會過去，寒冬，像是永遠那麼的冷，心酸像是人生無止盡的調味劑……

＊

＊

　　天龍有禮貌，談吐也大方，他常常去拜訪超商跟大賣場，請他們把廢棄紙箱給他回收。

　　雖然附近的超商、賣場都很樂意給他紙箱回收，可是紙箱一公斤兩塊一，這樣一個月也不過才三千塊，而且時間又長。

　　天龍上學的時候努力的想著賺錢的方法，一直到放學，他都沒個頭緒，直到回家的路上經過夜市的路口，見零零星星才開始準備要做生意的夜市，有一攤賣鹽酥雞的攤子，竟然已經大排長龍了，這讓天龍有了一個新靈感。

　　「你好，我叫熊天龍，請問你需要請助手嗎，我的算術很好，我可以幫你們收錢找錢跟裝袋子。」天龍走到鹽酥雞的攤子，有禮貌問著老闆。

　　鹽酥雞攤子一對夫妻正忙的不可開交，聽到天龍不請自來的應徵他們覺得有些突兀又好笑。

　　「不要開玩笑了，小朋友。」老闆不屑的瞄了天龍一眼。

　　「咦，他好像是撿破爛阿婆他們家那個小天才耶。」一個在排隊等鹽酥雞的客人認出了天龍。

　　「小天才？」老闆娘抬頭看著客人，又看著天龍。

　　「對呀，他好像成績很好，常常拿第一名，聽說他是他們學校的心算神童耶。」另一個客人也認出了天龍。

　　「有影嘸，這麼厲害？」說他成績好，老闆相信，可是說他是心算神童，老闆就不太相信了。

　　「好，來，你過來，你幫我算一下。」老闆娘正好有一袋已經炸好的東西要裝袋了，她直接叫他過來算。

　　天龍依言走了過去。

　　「好，那你算算，甜不辣20元、炸雞塊60元、豬血糕15元、銀絲捲10塊錢、炸薯條20元、小香腸20元、炸豆子20元，還有雞屁股跟雞心一共45元，這樣……」

　　「210元。」

　　老闆娘話還沒講完，天龍已經算好了。

　　「啊！」老闆娘挑挑眉，臉上盡是「有影嘸」的問號。

　　老闆娘自己看著東西重算了一遍，後來發現真的是210元。

　　「真的這麼神奇？」老闆娘看著天龍，後來她不相信，拿著計算機一邊按一邊考天龍。

　　「37加69加13加123加456加789等於？」

　　「1487。」天龍在老闆娘的計算機都還沒按好，他就講出答案了。

　　「哇塞，這麼厲害！」這下，老闆娘真的傻眼了。

　　其他客人也都覺得不可思議的讚美著天龍。

　　「可以給我一個打工的機會嗎？我會很努力做好它的。」天龍誠懇的跟老闆夫妻說著。

　　「你很缺錢？」在炸東西的老闆轉頭問他。

　　「是的，可是我不會因為缺錢就亂來的，我會認真工作的。」天龍保證著。

　　「你幾歲？」老闆娘問。

　　「我今年小六。」

　　「是哦……平平是小六，怎麼差這麼多？」老闆娘叨唸著。

　　「還不是被妳寵壞的。」老闆回頭瞪了一眼老闆娘，原來他們講的是自己的兒子。

　　「頭家，啊你們是要不要讓人家打工啦？你們就給他一個機會嘛，反正你們生意這麼好，的確需要一個幫手。」一旁等待的客人忍不住為天龍請命。

　　「好啦好啦，那你現在就開始上班。」老闆也阿殺力的錄用天龍。

　　「老闆很謝謝你願意用我，可是，我可以先回家跟阿嬤講一聲再出來嗎？不然阿嬤她會擔心我沒回家。」天龍緊張又興奮的跟老闆商量著。

　　「用手機打回家就好啦。」老闆直覺回著。

　　「對不起，我沒有手機。」

　　「那我借你。」

　　「可是我家沒裝電話。」
　　「不會吧！」老闆看了天龍一眼。

　　「后，頭家，啊他家就是缺錢啊，窮人家怎麼會有手機有電話啦。」另一個客人替天龍說話著。

　　「好啦好啦，那你等一下來上班啦。」老闆忙著炸一堆東西也沒心情再跟天龍講話。

　　「好，我馬上回來，謝謝老闆，謝謝老闆娘，謝謝你們大家。」天龍有禮貌的朝大家鞠了個躬後，馬上就跑回家跟阿嬤報告好消息。

　　從此以後天龍每天多了三百塊的打工收入，還有免費的晚餐可以吃。

　　不只如此，他在打工的工作裡還認識了一個新的好朋友──里川。

　　里川是鹽酥雞老闆的兒子，也是獨生子。

　　父母倆平常忙著做生意，教養孩子的準則就是給他吃飽穿暖，不聽話時罵他幾句或是打屁股、罰站。

　　里川覺得自己像是擁有了世界，又像是沒有活在世界裡。

　　他的矛盾，他一直無法解開，直到他認識天龍。

＊

＊

　　「你是說你阿嬤會抱你？」里川一邊寫功課一邊跟天龍聊天，因為後來鹽酥雞的老闆發現天龍功課很好，乾脆請他做里川的家教。

　　「是啊。」

　　「抱，怎麼個抱法？」里川的眼睜得好大。

　　「抱還會有怎麼抱，就是這樣抱啊。」天龍張著手圍著空氣比了個抱的動作。

　　「是現在嗎？還是你是指小時候？」

　　「從小時候到現在啊。」

　　「好奇怪。」里川嘟著嘴皺眉著。

　　「奇怪什麼？」

　　「為什麼你可以跟你阿嬤抱？」

　　這回換天龍皺眉，就算他在功課上是小天才，他也搞不懂里川的問題。

　　抱阿嬤有什麼不對嗎？

　　「你不覺得那很……很……很噁心、很肉麻、很怪嗎？」里川渾身像是抖落雞皮疙瘩一樣舞動著。

　　「你是指阿嬤是女生，我是男生嗎？」天龍覺得他的反應好奇怪。

　　「嗯……」里川歪著脖子想了一會兒後，他才又開口：「不是耶，如果我跟我爸抱在一起，我也會覺得很噁心。」

　　「哦，我知道了，那是你不習慣啦，家人是最親密的人，抱在一起是情感的交流，那種感情很好，一點也不噁心。」

　　「是嗎？」里川很懷疑。

　　「喂，你們兩個功課有沒有在寫呀？還一直聊天。」老闆娘趁空檔炸了一些豆子跟薯條進來給他們吃。

　　「媽，來，抱一下。」里川突然站起來張開手要抱媽媽。

　　老闆娘被他突然的動作給嚇了一跳。

　　「幹嘛呀你，吃錯藥啊！」老闆娘把里川的手撥開，瞪了他一眼，人就走出去了。

　　被拒絕的里川愣在原地久久不動，後來才黯然著一張臉回到書桌前。

　　天龍見他似乎很難過，他也跟著難過了起來。

　　「不要亂想啦，那個……嗯……我想你們都沒有這種習慣，久了就好了。」天龍安慰著里川。

　　里川沒有再說什麼，他只是低著頭默默的寫著功課。

　　天龍見里川這樣心好難受，他開始回想，自己是什麼時候習慣跟家人擁抱的？

　　好像是……從記憶中就有了吧。

　　在記憶裡，爸爸還沒喝酒離婚前，他是常常抱他親他的，後來跟阿嬤抱抱是他教阿嬤的。

　　這麼想來，爸爸其實帶給他不少暖流，只是後來爸爸變了，他也就遺失溫暖了。

　　接下來的功課，里川沒有再說話，直到天龍把功課寫完，要回家時，埋首不語的里川才突然冒出一句話：「如果我可以跟你對調身份就好了。」

　　天龍聽了愣了一下，他站在原地停了好久，之後他搖搖頭黯然的說著：「不，你不會想的。」天龍話說完人就走了，也沒有多解釋什麼。

　　其實，里川的希望他曾經想過，如果他可以跟里川對調身份，那該有多好？

　　可是他不捨得阿嬤。

　　如果他不在阿嬤身邊，那阿嬤怎麼辦？

　　里川是被金錢寵壞的孩子，也可以說是被親情忽略的小孩，他不會懂得體貼阿嬤的，他沒辦法應付爸爸三天兩頭醉茫茫的。

　　唉，人生啊，永遠都是缺一個缺口的圓。

　　何時能有完美呢？

　　「老闆、老闆娘，我要回去了哦。」鹽酥雞的攤子位於夜市入口的店面前，攤子設在店外的騎樓，店裡是前半部是用來做生意的小倉庫，後半部是住家，所以天龍在要離開時還不忘跟老闆他們打招呼。

　　「要回去啦，好，小心點哦，肚子還餓不餓，要不要打包點東西回去吃？」老闆娘熱心問著。

　　「不用了，謝謝。」

　　「好，那小心走，明天見。」

　　「嗯，再見。」天龍揮揮手人就離開，不過走沒幾步，他突然停了下來，像是想到什麼。

　　「怎麼了，忘了什麼了嗎？」老闆問。

　　「哦，我忘了一個東西。」天龍轉回頭走到老闆娘看著她。

　　「什麼東西？」老闆娘不懂他看她幹嘛，今天的薪水她早在他一來就先給了啊。

　　天龍看著老闆娘一會兒後，他忽然張手大大的抱住了她。

　　「啊！幹嘛……這是幹嘛啦？」老闆娘被他這一抱給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謝謝妳，老闆娘，妳真是個好人。」之後他放開老闆娘轉向老闆，也張手大大的把他抱著。

　　這下，老闆可是嚇的連呼吸都不敢亂呼。

　　「老闆，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天龍表示完他的感激之後，他對嚇的不輕的他們笑笑後就離開了。

　　轉身走回家的路程時，天龍想，要有好的習慣需要一個好的開端。

　　也或許，人生是真的有可能有一個完美的。

　　他不能，可是里川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