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是工地裡的一個老領班，江蘇大丰人。

應該有六十歲左右了吧，沒問他。

每天早上五點半左右便騎著自行車出門，大概六點多一點準時在工地對著幾十工人訓話，說"訓話"好像嚴肅了點，但那場景確實很像當兵的早點名，連長對著一群雜牌軍，半威脅半叮嚀的交代今天工地裡要幹哪些活兒，要注意哪些事項，以及不要背著老闆偷懶摸魚打混云云。

就算是每天訓話，還是隨時可以看到工人三五成群的在欣賞其中一個獨自幹活，或者結伴到吸煙室等待中午開飯，這裡也許老闆們認為工資太便宜，加上工人們大多有多做了也沒多拿錢的想法，因此在工地裡可以看到許多極盡缺乏效率之能事，在講究員工個人產值效能的台灣是絕對無法想像得到的。

老楊在這麼多人裡頭還算勤快的，雖然他答應辦到的事情，有百分之二十是無法預期的，另外百分之八十，只要提高自己的EQ便可以馬馬虎虎接受，這已經是百中選一的優良領班，有些沒啥能耐、嗓門又大甚至語言不通的傲慢工人，他也都能搞定他們，我問他為什麼，他談起文革與批鬥。

老楊他們家在他很小的時候應該是地主大戶，父親隨著兩蔣來到台灣，在部隊裡是當軍官的，因此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跟父親分開了，這個失去男主人的大戶人家成了批鬥對象，小學還算正常，大概初中就被打為黑五類而失去平等接受教育的機會，卻因此也讓他還能看懂我寫的繁體字文件，藉由這繁體字讓他娓娓道出父親失去音訊後，母子叔伯有十幾年過著糧票布票及勞動改革的生活，經歷了毛澤東的解放文革幾乎毀滅殆盡，鄧小平的改革開放卻血洗天安門、到胡錦濤的北京奧運及四川救災，然而他父親始終沒能因為兩岸開放探親而有所聯絡，口氣裡雖然淡淡帶過，但我發現他看著繁體字的眼光一直在閃爍，就算父親的影像很模糊，他一定很想念著他的。

我常常在想，如果老楊跟他母親能搭上他父親同一條船，現在應該是個怎樣含飴弄孫的情景，吸煙室裡的煙霧嗆濕了我的眼，這還沒完全浮現的情景又隨著老楊離去的背影模糊淡出在遠處的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