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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18 14:17:14瀏覽3292|回應2|推薦16 | |
<一葉飄落的秋海棠---懷念老詩人余光中> 詩人余光中走的那一天,剛好我人也在高雄。 很溫暖的一個近午時分,在中央公園對面的一間高級飯店裡坐著。陽光很好,氣溫溫暖到想喝杯可樂。在陽光擦亮的玻璃窗內坐著,不知道為何就想起了余光中,但也只是腦海內匆匆一瞬,很快又忘了。 回程搭高鐵回台北,在台北微冷、微雨的冬日午後划手機,突然看見余光中的死訊,有點詫異,但卻沒什麼感覺。 為什麼會沒感覺呢? 對一個業餘的寫詩愛好者,如我,之所以會對一位老詩人之死無太大感覺,僅在心中激起一絲絲小小的哀愁,說來也算是對一代名詩人的一種殘酷評價與對待。 時間又過了數日,在微雨的上午,今天忽然想來寫寫對這一位老詩人的回憶。 在我的生命經歷中,其實我對余光中的最大印象有兩個:一個是羅大佑唱的<鄉愁四韻>,另外一個是1980年代余光中在香港中文大學期間所撰寫的一系列關於吐露港、沙田的詩作。 我認為如果沒有羅大佑,可能台灣五、六年級生是記不住余光中的,那就更遑論1980年代後的七、八年級生了。(教科書課本選讀與考試經驗除外) 因為我是很標準的五年級生,是聽著民歌,看著時報副刊或聯合副刊長大的少年,因此對余光中的印象也很不意外的一定是來自這兩大管道。在當時,中國時報的副刊經常會登出余光中的詩作,而且每回都是橫置於版面的最上方,是一種對詩人的最高禮遇。 當時還在讀高中的我,因為愛讀詩,總會把副刊上的詩作剪下來,放到剪貼簿上,而余光中總是佔有很大的面積,而其他詩人如辛鬱、羅青、洛夫、陳克華...等人,版面就會小上很多。 當時因為覺得余光中的名氣很大,所以每次都很認真地讀他的詩,但讀完長文之後,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麼東西。 長大後,偶然看了一本香港三聯出版社所出版的<飛毯原來是地圖>(2004年)散文集,裏頭蒐錄了余光中生平自我道來的散文回憶和文字紀錄,才猛然發覺:這老先生年輕時的散文寫得可真是好啊。(真的是要擊掌叫好、拍案三嘆!) 余光中的散文,真的是文氣湍飛,頗有四川蜀人張大千的彩繪潑墨之氣象萬千。而且他文字精煉,敘事溫婉,長文寫來不慍不火,字裡行間在在可見他既能掌握文言文,又能翻寫為白話語體文的文字功力。他的文話白中有對仗,對仗中又不失語言的活潑舞動,堪稱是個文字高手、高手之高高手。 讀罷余光中的多篇散文,也為他幼時成長於四川山水間的年少回憶,以及漂泊來台,又旅美進修的人生經歷感到有趣,同時也才真真正正走入這位作家的一生。 但也因為愛其散文,所以我也很願意來分享我對這位大文豪的看法。 我認為: 第一、余光中的散文比詩好,就散文而論,他算是被埋沒的散文大家了。 第二、就詩而言,他則是名過其實了。他的詩的一個大問題,是沒有投入詩人的靈魂在裡面,太多對語言技術的雕琢、萃取和追求,反而掉入技術的框架,成了沒有詩心、詩魂的詩作。 第三、余光中是很好的旅行文學作家,如果當年有網路的話,他應該會是第一代的旅行的文字紀錄者,因為他一生真是行旅過無數萬水千山,甚至全美國許多個州都有他搭車帶著家人去旅遊的蹤跡。 第四、余光中是一個家庭幸福的男人,或許他年少時活在動亂的中國,曾有過倉皇逃難的經歷,但他來到台灣就讀台灣大學外文系後,緊接著又擔任中華民國國防部少尉編譯官,成家生女後又順利赴美進修,取得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回國後任教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講師等資歷,不難看出他青壯年以後的人生,是活在一種越來越幸福的生命體驗中。 以上的四個見解,讓我認為余光中或許是很好的作家、文學老師與翻譯家,同時也是一個活在苦難中國經驗中的傑出華文鄉愁作家,但他卻難以成為具有歷史深遠影響力的文學大家,因為他欠缺一種生命苦難的磨練。他的詩作欠缺一種精神,一種如八大山人寫意塗鴉畫裡的孤寂留白,也沒有梵谷從胸中沉痛流瀉而出的壯闊色彩。 余光中的文學定位像莫內,因為剛巧站在時代的浪頭上,加上政治正確而名氣響亮,一生順遂。 他的散文好看、好讀,有傳統文人味,也有莫內後期印象派之多彩夢幻,但卻失去了一種對苦難人生的滋味與沉湎後勁,讓他的作品如一壺溫婉的清酒,且是澄亮、通透、甜美的好酒,但絕非二鍋頭,更非辛辣的高粱酒,也不是越陳越有甘冽勁頭的五糧液。 我認為余光中寫得最好的詩,是楊弦曾譜曲演唱的<鄉愁>: 小時候, 長大后, 後來啊, 而現在, 這首詩徹底體現了余光中在現代詩中之"縱的傳承"的精神,是把傳統的唐詩、宋詞精神,轉化為現代詩,但詩中情景交融,有詩人一生對痛失祖國的傷痛,因而全詩意境非凡,直追賀知章的少小離家老大回一詩。而且詩詞本身,不須樂曲,就已經文氣非凡。 反過來說,羅大佑所譜曲、演唱的<鄉愁四韻>卻太多文字的雕琢、堆砌,少了自然流露、來自肺腑靈魂深處的動人力量: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那酒一樣的長江水 那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那血一樣的海棠紅 那沸水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那信一樣的雪花白 那家信的等待 是鄉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那母親一樣的臘梅香 那母親的芬芳 是鄉土的芬芳 給我一朵的臘梅香啊臘梅香 這首詩其實算是美詞、美文的代表作,對仗工整,適合譜曲。但若非年輕時的羅大佑以清純的吉他伴曲、演唱,唱出蕩氣迴腸的時代之聲,否則我個人認為該詩文采並無沉痛傷感的文氣埋藏在裏頭,很難成為一首好的現代詩。 遠的不說,來說說余光中生活得最久,也自認為妻子的台灣(中國則為其母親、香港為其情人),他在台灣寫過什麼詩呢?其實,被人們記住的並不多。最有名且也被搜錄進課本的,當然要算是<雨,落在高雄的港上>: 雨落在高雄的港上 雨落在高雄的港上 睡吧,所有的波浪 睡吧,所有的街巷 有的浮金,有的流銀 都靜靜的映在水面 一池池燦爛的睡蓮 這首詩其實是寫得很不錯的一首情景詩,把高雄港的浮金、流銀,刻劃得很美,也很像莫內晚期的印象派畫作,美則美矣,但已經與苦痛的世界脫鉤,與高雄這個勞工城、無數外來移工所堆砌的工人大城的勞動精神,一點都不搭。而恰恰弔詭的是,余光中也正巧是當年大書<狼來了>一文而反對工農兵文學、反對鄉土文學的重要文人。因此,他與在地城市的庶民生活脫鉤也就不令人意外。 但更為有趣的是,高雄市政府老愛把余光中當年所書寫的<讓春天從高雄出發>作為政治文宣: 讓春天從高雄登陸 讓海峽用每一陣潮水 讓潮水用每一陣浪花 向長長的堤岸呼喊 太陽回來了,從南回歸線 春天回來了,從南中國海
讓春天從高雄登陸 這轟動南部的消息 讓木棉花的火把 用越野賽跑的速度 一路向北方傳達 讓春天從高雄出發 這首詩也是寫得很美的一首詩,作為政治文宣、廣告詞都很棒,但往下深究之後呢?它到底傳遞了什麼高雄精神嗎?我認為高雄在地人或外人對高雄的印象,都一定不會把木棉花與高雄連結在一起。相反地,木棉花反而因為一首民歌<木棉道>而有了完全不一樣的在地連結。木棉花讓人想到民歌、愛情與台北反多過與高雄的連結,而這,正是這首詩缺乏詩魂的最佳諷刺,因為它不如一首輕淺民歌能撼動人心。 或者另外一首被刻在枋寮火車站的詩<車過枋寮>,更能體現這種華文鄉愁作家與台灣在地生活的不搭嘎。這首詩是余光中1972年所寫,38行的詩如今佔據枋寮火車站一面牆的寬,內文摘錄如下: 雨落在屏東的香蕉田裡 甜甜的香蕉甜甜的雨 肥肥的香蕉肥肥的田
雨落在屏東肥肥的田裡 雨是一首溼溼的牧歌 路是一把瘦瘦的牧笛 吹十里五里的阡阡陌陌
雨落在屏東的香蕉田裡 胖胖的香蕉肥肥的雨 長途車駛不出牧神的轄區 路是一把長長的牧笛 正說屏東是最甜的縣 屏東是方糖砌成的城 忽然一個右轉,最鹹最鹹 劈面撲過來 那海 整首詩企圖描繪屏東的農業風光,但整首詩就像一個北國來的旅人,驚嘆南方香蕉、西瓜與甘蔗原來是從這樣的大地上滾出來的,同時用了最傳統中國的牧笛來表述這種南洋熱帶的風貌。 一個甜字,點出了全詩的精神,但卻也是最大敗筆,因為甜美的糖衣下,其實應該是海水苦鹹的味道,而那廣大農人的辛酸,卻是一個江南來的異鄉才子所無法領略的汗水滋味。 我這樣的表述,並無意要從政治的、本土的或鄉土文學論戰的角度來否定或批判余光中,純粹只是從一個外省第二代、曾浸淫於鄉愁文學、現代文學與鄉土文學的成長經驗中,以年過五十的人生歷驗來平實定位余光中這位老詩人的詩作、散文與文學成就(不是人生成就)。 我認為,隨著時間逐漸遠去,未來會記住余光中這三個字的人,第一應該是中國文學市場,以及該市場中的文學名人堂,余光中會被寫入1950-1980年代旅台的鄉愁文學作家代表之一(您想,連溫家寶都背得出余老的詩)。第二個應該是在民歌歷史的書寫記憶中,他的作品曾被無數民歌手寫入歌中,成為台灣以詩入歌的第一把詩人交椅。 再來呢?我認為在台灣文學史中,余光中注定會是一個江南過客,他答答的馬蹄聲之後,應該所剩不多。相對地,鄭愁予的情詩反而在台灣文學史上會留下註記,因為他的詩心、詩魂與浪漫略勝余光中數籌。(補上鄭愁予這一段的意思,是不希望"台灣文學史"這一個詞彙被窄化為本土、獨派或鄉土文學的意涵)。 綜觀余光中的一生,他或許自認為是一個台灣詩人,但這就跟蔣經國晚年也自稱為台灣人一樣,是一種活在舒適圈裡的自我感覺良好,但他並沒有跟真正的台灣土地與廣大庶民有了情感與精神上的臍帶連結。 相對地,一生自認為外省人的李敖,我認為更有著比余光中更純真、豪邁的詩心與詩魂,因此他對余光中所作出的評價,我認為最是分外貼切,也符合我對老詩人散文遠好於詩作的粗淺觀察(見本文文末)。 但不管怎麼說,余光中代表了1949年來台第一代華人文化菁英的傑出文學成就,他們帶來了華人文化縱的傳承,也有橫的現代化創新,同時帶來了濃厚的鄉愁文學,甚至啟迪了無數台灣知識青年在文學、詩歌、藝術與舞蹈上的發展(包括我也不例外)。 余光中是台灣這片土地上的一葉文學奇葩,雖然是失根的秋海棠,也無損其文壇巨匠的地位。只是隨著時光遠去,我相信他在文學歷史上的地位就是一位上世紀中國最後飄落的一葉漂泊的秋海棠吧....直白說來,還真是對已逝詩人的一種殘酷評語。 「文高於學,學高於詩,詩高於品」---李敖 王志鈞 2017/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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