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門票
杜開行腳32

每次走在這些巷弄裡，就有一股想把他們畫下來的衝動。老社區的街道很陳舊，鴿子籠般的公寓裡，每家的鐵窗、陽台都大不相同，加上那些頂樓隨意加蓋的違章建築，形成一種錯落複雜的街景。

可是在這些凌亂的街景遠方，又往往是藍天白雲，以及現代化摩登大樓的夜景在那裡閃爍著。住家附近的遠方，可以看見有名的五星級大飯店，裡頭有頂級的總統套房、俱樂部與美食餐廳。當然，每一樣東西都貴得不得了。

因為往昔工作的關係，經常出入那些極奢華的宴會場合，包括也曾多次在那高級大飯店頂樓的餐廳玻璃窗裡，俯瞰著底下的老社區。老社區裡住著的是人，而高級大飯店裡的商務人士，一樣也是人。同樣都是人，因為錢多、錢少；因為職業、身分，讓人跟人之間出現了不同的生活方式。

撇開奢華或清貧的生活不談，論人的本質，不大家都差不多嗎？每個人不都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兩個耳朵與一個嘴巴嗎？差別究竟在哪裡呢？

年輕時一度勤於打坐修行，一度恍然大悟說：「原來被喚了半天，我的名字根本是不我的。那三個字根本與我無關。」

我們其實都是被從小到大被稱呼習慣的符號、語言與代代相傳的思考方式給綁住了、催眠了，導致我們活在一個人跟人之間相互比較、糾纏而渾沌不清的世界裡。因為我們的思考方式都是一樣的，而創造這個語言系統的人，根本就把整個世界給弄擰了。因為符號一出來，世界就被貼上了標籤，而弄得全非本來面目了。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當年那個覺悟是對的，但要做到不被世俗的符碼給綁住，卻是難上加難。我們所有的思考，不都來自從小到大被教導的語言嗎？忘了語言，我們要用什麼來思考呢？根本無從思考的，只剩下一堆複雜的情緒，無從表達。

畫家用繪畫，嘗試想捕捉那種無以名之的情緒感受。而詩人則用非語言的語言，要直指語言背後的那團混沌。音樂家也許是用音符，歌唱家則是用喉嚨裡美妙的旋律。人類的靈魂深處，一定有某種東西是超越語言與思考覺知的東西，否則不會有這麼多藝術創作者努力想撈出靈魂底層的樣貌。

在腦袋思考的背後，有七情六慾，有情緒的喜怒哀樂反應，而在情緒反應的背後，難道就空空洞洞的，什麼都沒有了嗎？

最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人為什麼會無聊？」「人為什麼會寂寞？」「人為什麼會空虛？」在無聊、寂寞與空虛的感覺背後，一定代表人的心靈深處有某種東西沒有被滿足到。那是什麼呢？

未能對別人精確表達我們的自我思想，因此我們深感失落嗎？可是我們往往在擅長的領域有了傑出的成就以後，並用語言表達出那種成就感與快樂後，我們依舊深感空虛。

或者喜怒哀樂的情緒未能得到適當的抒發？可是我們也常跟朋友閒聊、互吐受創的心事，並換來短暫的憂傷弭平後，緊接著一個人孤獨獨處時，依舊是無盡的空虛。

造成空虛的原因，是因為我們缺少一個伴侶嗎？人類常常因為寂寞空虛而想要有人陪伴，找一個人陪我說話、找一個人陪我喝咖啡、找一個人陪我看電視、看電影，或者找一個人陪我吃飯、聊天、作愛。我們太常把內心空虛的問題交給另一個人來解決，結果最終成了兩隻刺蝟：為了取暖而互相靠近，最後並互相傷害。

人類的心靈深處，為什麼會感覺空虛呢？很長一段時間，我實在很參不透。不過漸漸有一點點似乎要明白起來了。我覺得空虛是來自於不滿足，我們腦袋裡一定有某些認知系統沒被滿足到，才會有空虛的感覺。

就好像肚子餓了，卻沒有食物填補進來，因此我們的胃部深感空虛與饑渴難耐。人腦到了青少年以後，關於抽象的道德意識認知都已經成熟了，諸如正義感、公平、道義與秩序等等的抽象概念，人腦已經具備認知能力了。

對於比較屬於問題青少年者，則可能他們因為成長的關係，導致抽象道德認知比較模糊，因此走上叛逆的道路，也是有可能的。但假以時日，當他們的腦部可以認知到這些抽象概念後，他們一樣會幡然悔改的。

我現在要說的結論是，我覺得人腦底層一定有一個可以認知到更高層、高抽象的認知系統，只有當他們被滿足到時，人類才不會感覺空虛。這種更高層、更抽象的概念是指什麼呢？比如說愛，比如說真，比如說善，比如說美。你能說出愛是什麼嗎？

日前一位朋友在MSN上問過我：「愛是什麼？」

我說：「你真要聽嗎？」「對我來說，我有個比喻，愛是無言的山丘。」「爬過山的就明白的，沒爬過的，怎麼說也不會明白。」

他聽了聽，回了我一句：「你好像是在講天堂的滋味。」

我說：「哎呀，你真聰明，就是天堂。」

人類靈魂深處一定有一塊認知系統是能夠認知天堂的，只是太少有人去學習運用那一部分的腦神經區塊。也許是因為那一塊認知系統藏在大腦深處，很難被神經突觸給觸摸到吧，因此我們常常深夜感到空虛與寂寞，那只不過是因為，那個大腦區塊餓了，想要主人提供能量進來撫摸，而還沒成熟長大的主人卻不懂得如何去運作那一塊的腦神經區塊。

我們的寂寞，是不是因此而來的呢？我其實也沒有答案。只不過慢慢覺得自己不寂寞了，可以一個人靜靜的坐著，聽著天籟之音而感到開心。或者靜默的寫下雜記，讓一天留下心情點滴的紀錄。那像是一個畫家，用非語言的東西在捕捉人跟人之間沒有貧富差距、沒有身分貴賤、沒有年齡鴻溝與角色落差的世界。

基督教強調的：真、善、美與愛，或者佛家講的空，或者道家講的道，都是極其抽象難懂的，但卻都是真真實實的通往天堂的門票。凌亂的街道的遠方，可以是藍天白雲，也可以是摩登的大樓。

抹去了語言認知的分別，也許，天堂就是這個樣子的。

杜開
2007/0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