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上的傷痕 杜開行腳26
傍晚一個人靜靜的走回家,在六點不到的時候,看著黃昏市場擺著一個又一個裹得又大又胖的粽子,才想起來端午節快到了。
放自己一個下午的小假,和數月未見面的朋友聊起闊別多日的生活變化,聊著聊著,不覺內心充滿著無法形容的感受。這個城市真的變了,變得可以讓人敞開心胸談很多事情,個人的事情也談、公司的事情也講,彼此分享著彼此的價值觀,讓我學到好多用不同觀點來賞析事情的角度。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曾經歷過生活的苦痛與煎熬,有些是私領域的苦痛,有些是工作環境造成的,但經歷過那些事情後,驀然回首,侃侃而談,彼此都覺得很有收穫。
人是該要有朋友的,我以前很難明白這一點。這可能是因為,我自己把自己的心靈禁錮起來的原因。我不太跟人家談自己的私生活,感覺那裏頭有一道疤,我並不願意敞開胸口讓疤痕露出來。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傷痕。散步回家時才發現,原來心底躺著一個血淋淋的縫,是下午才發現的。有這樣一條大縫,那我真是誰也不想見到的,那只是勾起沉痛的回憶,勾起無法止癒的傷痕淌血而已。
原來如此,我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原來有些傷痕是要靠一輩子來縫合的。
預定黃昏要回到小閣樓來沉思寫稿,也真的按表操作,拿鑰匙打開公寓樓下鐵門,準備把簡單行囊扛上樓時,鼻間聞到一股炊煮得甚香甚甜的粽子味,飄盪在大門口,牽動著我的思鄉之情。
端午節,我要跟家人怎麼過呢?我倒還沒有認真想想。一個人獨居固然很好,可是家人、朋友都是生活中重要的一環,還是必須規劃點節目來安排。
我記得小時候,每到端午節都要回基隆海港邊的老家陪爺爺、奶奶過年,由於奶奶並非我父親親生的媽媽,因此那種家人互動的感覺總覺得隔了一層什麼,好像有個芥蒂卡在那邊,但真要說出那是什麼,卻又無法說得出來。
我父親是極孝順的一個人,逢年過節都會帶家人搭著火車,一路奔去海港邊省親。從小,我就極愛聞海水的味道,那種鹹鹹的海風飄散在空氣中的感覺,跟端午的粽葉香不惶多讓,都讓人內心溫暖。
我無法敞開心接受別人,也許源自於那時在那個海港邊,我父親的胸口上便躺著一個疤痕,那道疤躺在一個人內心很幽暗的地方,只有天真的小朋友能夠看到它並複製它,把它帶入自己心靈的底層,成了負擔不起的疤痕。
「要吃粽子嗎?」奶奶總是這樣問我們幾個兄弟姐妹。而不等我們答腔,一個又一個白米粽子就被剝到碗裡,端到我們小孩的面前來。奶奶那張素白的臉孔,總是不多話的,很勤勞又認命的扮演著一個慈祥老奶奶的角色,只是這個角色在舞台上卻沒有什麼對白。
也許她內心也躺著一道疤吧。人跟人之間,見了面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原來是因為那裡頭有一道看不見的大海,把我們的心靈阻絕了起來。我明白了這件事情,是因為我看見了內心的傷疤。
我把往日童時從父親身上烙印複製下來的舊傷痕,完全給找出來了,那是因為,有一道新的傷口挖開了我身上的陳年烙影,在那裡開了一道口子。我以為有人用愛充實了我的靈魂,那只是因為,她將雙氧水、酒精沖進我的童年陰影中,把那些舊傷洗得乾乾淨淨的,卻忘了把新的刀口給縫合起來。
我記得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看到我父親掉眼淚,是在有一天的夜晚,我看到他接了一通電話,他用濃濃的山東腔在和話筒的另一端溝通著,所以可以想知是和家人或鄉親在講電話。
他沒說幾句話,便掛掉電話,彎下腰抱頭痛哭起來。他當然不是嚎啕大哭,我父親是一個極傳統的大男人,是那種不會把心事或情緒表達出來的傳統男性。他掩面哭出聲音來,我嚇了一跳,躲在餐桌旁的我一聲也不敢吭。當晚我媽媽回來後我才知道,原來山東老鄉回大陸探親,帶來的噩耗是,我自己的親生奶奶早在文革初就已經往生走了。
換句話說,在我父親約莫是我現在這個年紀的時候,他的親身媽媽已經離開世間了,但他卻要遲了二十年後,才知道這個消息,而也要遲到那麼久,他內心一股抑鬱許久的情緒,才一股腦的爆發出來。
這些片段的回憶,在我腦海中已經躺了十數年了,但過去的我,並無法正確解讀其中的意涵。我是直到有一天,瘋狂的猛追一個女孩時,想去她工作的地方挽回她的心,卻緣鏗一面,沒有見到她本人時,在車水馬龍的馬路邊的汽車駕駛座裡,我瘋狂的痛哭失聲與怒吼起來。
我第一次明白,那樣一湧而上的哭泣,原來是一種愛的表現,但卻是極深的失落的愛。
愛是一道傷口,它讓我們很疼,但卻治癒了我從幼時起便難以明白跟弄通的東西。有人說,愛的反面不是仇恨,而是冷漠,我如今是徹底贊同也搞懂這是什麼意思了。
我爺爺往生後,我父親還是會定期在逢年過節時,帶著家人回去看奶奶。我父親和我奶奶的實際年齡差距只有五、六歲之譜,講起來應該也是滿尷尬的母子關係。他們兩人常常坐在椅子上噓寒問暖一番後,便不說話了。父親會撥弄著手指頭,讓沉默的時間顯得有點事情好做。
如今倒帶回去看這些幼時至大的點點滴滴,都搞懂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了。我很開心可以把不屬於我的刀疤,全部還給大人。那些不應該屬於我的芥蒂、冷漠與疏離,障礙了我的人生,使我弄不懂愛是什麼。
有朋友說,愛是一把雙面刃,容易弄傷別人,也弄傷自己。可是我聞著端陽的粽香,想著內心躺著一個巨大又可怕的刀疤,我卻開心極了。那是屬於我自己的疤,是我自己弄開的我的心口,把她裝了進來。
也許時隔事遷,再見面,兩人也許漠然無語,甚至連眼神都無法交會。但我依然喜歡這道疤,以及疤上曾經擁有過的她。
杜開 2007/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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