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房間裡的秘密
杜開行腳27

清晨有個鳥聲，特別的清脆與雄壯，一個人獨舞著悅耳的音樂，在寂靜週六清晨的小閣樓外頭。明明入睡前才跟自己說：「今晚要好好大睡一覺。」但總是不自覺的在固定時段便爬起床來。

生活越來越像個修士，晨起禱告，祝禱遠方的人平安，同時想想一天該做些什麼。今天的我，可能會去輕鬆的吃頓早餐，散散步，看看熱鬧的菜市場，然後繼續把一週未完成的工作忙完。

下午也許會去買條褲子、買雙鞋子，然後再回老家看看家人。另外，自己的妹妹也會去見一見，她最近正沉浸在小女人的幸福中，連續假期要找天去看望她好不好。

有點想去看望台中的姊姊，一年沒見到了面了，特別的思念。不曉得她的自行車店，經營得如何？

端午連續假期開始了，在我心中有份量的親人便顯得沉重起來。我剛剛講的姊姊與妹妹，都不是我原生家庭的親人，他們與我都沒有血緣關係，但我視這些朋友比親人還親，因為他們曾在我人生的旅途上，進到我荒寂的心靈中，留下了比親情還可貴的鼓動力量。

我自己的親生姊姊，高中一畢業就結婚了。那時，我記得我正準備要升國三，我從我自己沒有隔間的房間裡，可以聽到廚房的動靜。我家一向是非常簡陋的，所以從小到大我也很少有個人獨享的密閉式房間，不是和哥哥一起睡，就是整間臥室只是用衣櫥、書架等家具和客廳或餐廳隔開，是完全沒有隱私權可言的。

也許是這樣，我對房子裡每個人的一舉一動，特別敏感；也可能是這樣，我在內心深處裝潢起一個隱蔽的空間，把每個人的秘密都擱在那個沒有人可以開得了門的地方。

那是一個陰暗、潮溼又悶熱的下午吧，我聽到廚房傳來陣陣的嘔吐聲，姊姊一邊在做菜，一邊不知怎麼搞的，突然就趴到洗水槽上嘔吐起來了，從喉嚨裡發出掏空胃部的聲響，好像洗水槽中的水管，從地底下深邃的排水孔中，有一股黑暗的聲音湧了上來。

也許我從小就聰明伶俐，聰慧過人，雖然隔著廚房的薄牆，我什麼都看不見，但我很快就搞懂那是什麼意思了。我內心沉痛著，把那些青春稚嫩的痛苦往心底的小房間塞進去。

我父親是極疼愛我姊姊的，也許因為她是唯一的女兒，也是第一個小孩的關係，因此，她總是有最多的機會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我小時候總愛跑去姊姊的房間翻閱她的愛情小說，不管瓊瑤的也好，或是其他散文名家，總之，大概是青春期的那個階段，我得了知識飢渴症，我把每種有文字的東西全部吞下肚，很快的，我便把家中所有的書全部讀完了，包括我父親放在儲物櫃裡陳舊的高中課本。

把所有書都翻完了，忍不住便去翻老姊的日記。當時那個單純的年代，沒什麼人在看A片或閣樓雜誌之類的玩意兒，但我看我姊姊的日記，卻臉紅心跳，裡頭寫著她與男友都快受不了了，等等之類的親密約會日記，腦中自動可以勾勒出花前月下的那些親密舉動。

當然，在老姊自己寫下的日記本裡，留下的當然不會是性愛細節的描述，而是更多感情的心情紀錄，但那些素樸的心情點滴，卻讓幼時的我，看得非常嚮往，卻又感覺罪惡。

如今的我回想起來，才知道她那樣的談戀愛心情，是我極晚熟後才體驗過的。性愛，對我來說，也許發生得很早；但精神上的愛戀，如我姊姊那般寫下如何對一個人勾勒起那般深刻的情感漣漪，並撩撥起社會禁忌深處的原欲，卻是我極晚才明白的。

我指的原欲，不是sex，而是指能不顧世人十目所視、十手所指，願意去做兩情相悅、相信內心直覺與衝動下的離經叛道行徑。勇敢追求愛情並尊重內心感覺而去付諸實踐的人，有時從世俗眼光看來很傻，但卻是我非常尊重的人。

可是當時我並不明白，我姊姊該是個被尊重的一個人，我只是覺得發生了一件脫出家庭生活常軌以外的事情，並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恐懼感。果然，沒幾天後，父親的怒斥聲，母親的憂悲煩惱便占據了整個家庭，讓敏感的我，無處容身，只好繼續往我內心的房間裡躲。

我姊姊未婚懷孕後，很快便決定結婚了。我沒去參加她的婚禮，我覺得那是件很丟臉的事情，我躲在家裡睡覺，藉口說要參加聯考，沒空去台北參與喜宴。我與姊姊的關係，也許是因為那樣子而疏離的吧，我後來不再怎麼有機會碰到她，碰到了也不太說話。

其實不對的是我，但我就是無法開口跟姊姊說我很愛她。想起那個聽到嘔吐聲的下午，一個幽靈就在我腦門間晃啊晃的，我便開不了口去對姊姊表達我內心的複雜情緒。

姊姊的大兒子剛生下來時，我被哥哥拖去婦幼醫院探望她。那要搭火車、再轉公車，然後才能到繁華台北的某地。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姊姊脹奶脹得很嚴重，胸部都要用衛生紙墊著，讓我內心真的非常羞赧，不敢正視她，更不敢開口說話。

那是個多尷尬的午後啊，我今天才把它從記憶的深處給找了出來。在那一年出生的小孩，也許是因為這樣而對我有極特殊的情感吧，感覺虧欠我姊姊，並想照顧那年生下的小孩。

我心繫著很多事情，忘情不了，那是因為我從來就不明白自己是如此情感纖細與柔軟的一個人，只是我太早把感情神經擱到內心幽暗的房間中，忘了鑰匙放在那裡，不曉得怎樣開門去與人談情說愛。

很多年後，有個人找到了那把鑰匙，打開了那道門。只是她扔了鑰匙又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細細的收拾房間裡我從小到大擺得零亂的一堆秘密。

我為什麼要寫這些呢？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想起了我的乾姊姊與乾妹妹，想知道她們好不好吧？小房間裡慢慢沒有秘密了，更多的是那些幫助過我，我視之如親人的朋友。

我很念情，想起週四晚上，深夜出來吃宵夜，一個人遠遠凝望著燈火輝煌的101 大樓，我便知道，有些人是永遠不會離開我的心底深處了。秘密是可以搬走的，但小房間裡有些人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杜開
2007/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