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夢由來最易醒
杜開行腳20

忽然覺得自己愛上了台北，當我從信義誠品書店走出來後，望著101大樓的燈火，突然明白自己變了。看到路邊一位小姐右手拿著數位相機，左手伸直握著一隻小熊維尼的布娃娃，想讓布娃娃與大樓合照時，便感覺她好可愛。

她大概是想讓小熊維尼坐在101大樓的肩膀上吧？我猜。

城市的燈火通明，有好長一段時間是我極不喜歡的。可是今天不曉得怎麼搞的，突然有愛上這片燈海的感覺。也許是釋放了心中的某些東西，讓人感覺適然，或者是生命中有某些奇妙的變化，讓人不再在意某些東西。

「人生就是這樣，看開點。」這句話，不知何時成了我的口頭禪，今晚又不自覺的對朋友唸了出來。朋友惡狠狠的訓了我一頓說：「如果你沒話好說，就保持沉默，這種話聽了實在很讓人感到……」

「Angry嗎？」我說。

她沉默著不說話，久久才冒出一句：「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嗎？」

我內心歉然，卻又急著想爭辯。我說：「那乾脆用轉念來代替好了，以後我沒話好說時，就乾脆說『你要轉念』好了，別再說人生就是這樣吧。」

也許，沉默真的是我該學的一門功課吧。長期以來，我是一個老愛跟世界爭辯的人，總要去計較誰對誰錯，對於總總認為不公平的事情，又無力對抗時，最後只好訴諸一句：「算了，人生就是這樣。」對於我曾傷害過的人，我也是說：「算了，人生就是這樣。」

也許，有些東西是不須評論的，只要保持沉默就好。不過，沉默很難，我覺得，那是因為我們沒有釋放自己的緣故。我會做不到沉默，也一定表示我人生中有某些涵養不夠，所以才會急著跟老天爺爭辯，或者跟老天爺碎碎念一下，嘟囔著嘴，不甘不願的過生活。

原來這些都是我的缺點，而我感謝好朋友點化了我。

台北為什麼變得如此璀璨明亮呢？也許，沉默表示了這一切。物是人非，走過的路都紛紛落謝而去了，從久遠以前離開家開始，一條路又一條路的走，從不明白自己身上有這麼多的缺點，竟到讓人厭惡的地步。

下午因事北上，洽公閉，到一家咖啡店坐著寫點東西，感覺日子忙碌起來了。因為回到這個城市，用不一樣的觀點重新凝望人生，讓很多事情都很新鮮。第一次覺得，馬路上有車子，是件愉快的事情，而也第一次覺得，晚上城市有燈光，也是挺美麗的。

很多事情都有第一次的，我覺得，我很感激人生給過我很多美麗的東西，但我自己卻不懂得去珍惜。第一次工作的那天、第一次上學的日子、第一次考上大學、第一次出國旅遊、第一次結婚、第一次離婚，很多東西往第一次想，就都有很多的新鮮感，而人生也會再度恢復活力。

沉默是一門學問，而我從台北返家後想了數日，覺得有點搞懂了這東西。原來沉默只是觀看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一切，不置一辭，也不加任何好惡的評論，只是讓事情自己發生、讓事情自己走出去。

該來的就會來，該走的就會走，去評論說：「人生就是如此」，不過是在抱怨說：「看吧，人總是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偏偏跑來，這就是悲哀的人生。」

而對別人說：「算了，你要看開點」，其實也不過是在推卸自己的責任，把自己對週遭人的影響完全推卸給上帝的捉弄。

不對的，過往的我竟有這種習氣，是極其不應該的。每種東西的發生，都有其緣分，無因無緣，莫名奇妙的兩個人，或者幾件事情與事物，是不可能莫名奇妙發生的。發生這件事情，必有其奇妙的因緣，如果這整個過程無法讓我們參悟一些東西，那就太對不起人生了。

假如有天，我一出門，便因故被車撞向天堂了，這整個世界就這樣跟我無關了嗎？不，也不是的，我所曾活著的每一天，都還影響著活著的人的每個念頭，我還會繼續讓他們悲、讓他們喜、讓他們感嘆、讓他們思念。一直到逐漸的，所有有關於我的一切都慢慢淡去，我才會真真正正的解脫而去。

我並無法去影響別人對我的觀點，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天堂讓自己活得很快樂，而什麼都不必說。原來我已經在開始要懂得沉默的邊緣了，因此我看出去的事情便覺得鮮明起來了。因為一切都極新鮮有趣，所以整個城市就變得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地方，而不再如以往般的沉沉死氣。

好夢由來最易醒，在湖濱寫散記、寫新詩的日子，算一算也有兩年餘了，明白了很多東西，也搞懂了沉默是金。老天爺並沒有虧待任何一個人的，一條路結束了，只是另一條路的開始。

假設有天，多年不相遇的朋友又重逢了，又有極其親密的交集了，時空迥異，發生在他們身上又各自會有各自不同的人生故事，他們再也無法重回到過往的那條老路上頭去了。一切又是新生的一條路，而人生永遠是在新生中重新找到價值與活路。

重新在台北找到了個新居，也是個極安靜可以寫作的地方。我重來不敢夢想有那麼一天，我能為我自己找個窩，為我自己的蝸居添加色彩，因為我一直是寄人籬下的，如今，似乎有些東西在變了。

「你的人生一定是很精采的。」近來許多朋友往往愛跟我說這句話，我從以往的苦笑，到慢慢露出燦爛的笑容，感覺開心極了。

重回最熟悉的地方，卻又有很不一樣的心情，這感覺是很奇怪的。能把一個都市叢林，過得有鄉野的味道，我以前從不認為自己辦得到。能讓我辦到的原因，我想是因為，我慢慢懂得如何尊重別人的感受，並將我自己所加諸於別人的負面感受，用謙卑的心去祈求原諒與諒解，而不是一味辯解。

很多事情，我們都不是故意的，忠實的表述之後，就保持沉默，別再說話了。讓人生成為一場易醒的好夢，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靜靜的觀看每個夢醒時分。

杜開
2007/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