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高山茶
杜開行腳19

長久以來，我和我父親的關係是處在冰點以下的。我和他根本就不說話。不過今早，他倒破例主動開口跟我要了一千塊錢。他準備拿那些錢去買高山茶。

「你覺得那茶好喝嗎？」我父親坐在他的太師椅上問我。

我都準備要出門上班去了，只好回過頭來，朝他點點頭。

父親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迷上了冷泡茶，他是那種極注重養生之人，那是因為他從五十歲以後就完全重聽，加上有高血壓，所以中年以後一直在力抗現代人的老年病。

可是我父親極愛飲白酒，每日都要小酌一番。身為山東壯漢的他，喝酒就跟《水滸傳》裡的梁山泊好漢一樣，隨時都要打上數斤來喝。他只有在喝醉酒時才會跟身為兒子的我說話，而偏偏，他喝醉酒的情況極少。

長大了以後，我們常常兩人一起喝著悶酒，都不說話的。至於在我高中時代，則是他一個人獨酌，並把他內心的寂寞、孤單與事業上的不愉快，通通投射到他身後的背影上頭，讓局外人可以明顯感受到餐廳空氣裡的沉悶與可怕。

我覺得那一段我青春期的成長階段，是受到那樣白色恐怖給壓抑住了，那段無聲沉默的成長歲月養成了我日後對人性的整個不信任。所幸，我已逐漸找出了問題，並一一加以克服。

父親原本是不愛喝茶的，因為全家人愛喝茶的只有我。我會買極好的茶，用紅泥小壺泡上絕頂的好茶，享受大自然裡因空氣氤氳而釀生的春茶或冬茶，並細細品酌春茶與冬茶在新鮮度、口感與滋味的細緻差異。

我的舌頭是極度靈敏的，每位美食專家或品茗高手，碰到我總愛喜不自勝的搬出自家珍藏的珍饈，請我一一品鑑，並說說其中滋味的心得。我因此有相當多的奇遇，喝過珍藏五、六十年的陳年普洱茶、福建大紅袍、陳封二、三十年以上的山西汾酒、貴州茅臺酒與金門陳高等等。連價值非凡的極品法國葡萄酒我都有機會親嚐。

我的舌頭和我的家庭背景是極不相稱的，我的家人完全無法進入到我的世界中。因為我從極年輕就很愛看書，鎮日埋首書堆，後來甚至上山認真求道參禪，過了段極為附庸風雅的年歲。

我喝過的高山茶不知凡幾。我甚至可以到品茗一口茶，便可以依稀說出這大概是一斤多少錢價位的行情來。父親問我對於他所購買的一罐玉山高山烏龍茶的感覺如何？我只能望著他苦笑。

用紅泥小壺來沖茶，是我自己在外居住時才會幹的事情，搬回我老家住以後，我因陋從簡，只用蓋杯泡茶，主要目的是泡給我母親喝，利用泡茶時間開導開導我母親。至於我父親，他則是從來不泡我沖的茶。

我父親晚年沉迷於養生之道，不斷在不曉得從何處蒐集來的漢方秘笈中，去研究養生小偏方，並將之製作成養生藥丸，準備拿去大量販售。「有了這個，我們家就發了，鈔票滿布袋裝都裝不完。」父親總是愛說這些癡漢般的話，這只證明了一點，中年的事業失敗讓他越近晚年，越對財富的失去感到不甘心。

人生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你越不甘心，就越得不到。當你有天自己想通了，失去的東西也就乖乖的自己會跑回來了。我失去過很多東西，但也一一都找回來了，所以這是我的經驗之談。但我父親似乎還是不懂的。

冷泡茶是一種將茶葉裝到罐子裡，用冷水浸泡，在冰箱裡或蔭涼處放上一天或一夜，讓茶葉的滋味自然的在冷水中暈開，因此據說有治療尿酸、高血壓與痛風等症狀的療效。

茶葉是一種天然的葉片，用冷水浸泡法與滴漏式咖啡的沖泡法一樣，都是為了避免高溫的熱水破壞植物裡頭的天然因子，並讓這些植物菁華自然滲透出來，透過水的能量來釋放自然的佳釀。這樣做是對的，但非絕對正確，因為有些東西不打鐵趁熱，美味也是出不來的。更何況，冷泡茶得有好水搭配才行，否則只是讓劣質的水含物與葉片裡的壞素材做了更徹底的結合，有弊而無利。

我當然不會去跟我父親說這些，反正他喜歡做什麼，我就由得他去。只是身為上一代的長輩，他的觀念是固執的，不會開口跟兒子乞求些什麼，而只會令命兒子應該往東，或者應該往西。

還好，我已早早看透那種親子的束縛，掙脫了父親的巨大身影。我只會靜靜的看著我父親做他愛做的事情，一絲一毫也不干預他，對於他嚐試干預或指導我的行為，我也聽聽就好，再也不放到心頭上了。

前幾天有一次，我早上想泡茶，但厭膩了普洱茶，想換換烏龍茶。剛好看到我父親新買的高山烏龍茶，我便偷偷打開來嚐了一嚐。母親說：「那是你父親的茶，一兩要好幾百塊錢，很貴的。」我笑了笑說：「喝完再買就好啊。」我打開罐子，看到半斤裝的茶葉袋已經沒剩多少了，所以我只抓出了一點，放到我的蓋杯裡沖泡。

讓我舌頭沒感覺的茶，肯定不是太好的茶。我閉著眼睛啜飲，很快便定位出這茶的等級，但我不好意思跟父親說：「你根本不懂茶。」

父親的冷泡茶沒了，一大早我便聽見他跟我母親在嚷嚷，可是等我穿好衣服下樓後，他就靜默無聲了。我靜靜的吃完早餐，準備出門時，他才開口問我：「你覺得那茶好喝嗎？」

我不曉得他的意思是什麼，只好等他繼續說話。

「如果你覺得好喝，拿錢來，我再去買來。」我父親伸出手來，很明示著要跟我拿錢。那是他此生第一次伸手跟兒子要錢，而我卻覺得好感動。固執的父親終於明白，親子之間有很多東西是跟錢無關的，也跟面子無關的。

我也顧不得最近資金困窘的現實難題，我馬上就從錢包裡拎出一千塊錢，很快的拿到他手上。因為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將我所賺來的錢，親手交給我父親。

推開玻璃門走出我家時，下了一夜的雨已經停了。我不知該如何形容這個早上的感覺，只能說，有個父親，真好。

杜開
2007/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