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高雄〉
窗玻璃之外,單調的橙黃探照下,只有光線微微流向前方,像沙粒般朝洞口流洩,在這裡,如果你不照著大家的方向移動,就會造成壅塞。
通過全長約十二點九公里的雪隧後,便是新北市坪林區,過了這個隧道我就離開生長二十二年的所在,我將去一個知道卻不熟悉的地方,做一件做過卻沒完成的事。即使我的父母並不認為這是一個好的方式,景氣不景氣,他們把我養大,希望我有能力養活自己,養活家人,希望我念個熱門的科系,工作機會多的科系。當我說到將來我想創作時,老爸如果是在家裡,就會開始抽菸,假如正開車,便會重踩油門加速,但是他不會說任何強制或反駁的話,我知道他不滿意,並且開始擔憂。也許他會想:「只有抽菸這習慣可以讓我放鬆了,只有開車是可以讓我完全掌控的事了。」而媽媽在我戴著耳機聽音樂邊工作時對我說:「念大學是一定要的,不然跟人家不上。但是勞力的工作你做不來,唸書你唸不好,現在又唸工作機會少的科系……你要創作也要看兩個哥哥要不要資助你。」我把聲音調大了,裝作從頭到尾都沒聽到的樣子,但每一個字我都記住了。
他們不願意看我失敗卻無可奈何,媽媽在一個月前就開始張羅我住宿會用到的物品,剛好遇上中元普渡,小時候我問:「媽!為什麼要準備這麼多供品阿?要吃再買就好,買這麼多要搬很累要放又占位子!」「掂掂啦!嬰仔郎!恩災賣烏北共!」長大了就知道,他們認為在信仰上越多越誠意;鄰居中越多越有面子;而經濟意義上,一次買越多越便宜。乾貨幾乎都是買給我跟還在唸書的二哥,在我認識的住宿生中我的乾糧應該是最多的,我充分感受到媽媽滿滿的愛;分給室友也得到了大方人好的印象;更讓我省下不少伙食費,誰說媽媽不是世上最強的動物!?
宜蘭到高雄路途遙遠,媽媽因為生產有頻尿舊疾,我擔心她路上尿急又沒有廁所,不捨她已經頻尿了還要憋尿,為勸退她,故意跟她說每個休息站都要停,上上下下交流道會耗費很多時間,沒想到她拿出了小夜壺──小姐不會做這種事的,只有進化後的媽媽才有可能。
入住宿舍那天是星期日,老爸一早起來,睡眼惺忪,灌了一瓶蠻牛、抽了根菸,就坐上駕駛座,我坐副駕駛座,等他累了讓我換手,媽媽坐後座跟行李一起。路上閒聊E-tag,老爸為了這趟長程旅行前一天才特地辦、中和交流道附近竟然沒塞車、講高雄親戚的近況、以前沒高速公路要開多久等,坐在車裡,因為空間有限又無聊,如果音樂氣氛好,會讓大家有一種自然而然又不得不的親近感,難怪有人喜歡呼朋引伴一起開車兜風,到了新竹某一休息站,老爸又抽了一根菸說要換手。我趕緊含了一錠薄荷口香糖,一路慢慢開,不久老爸睡著了,這對我是一種莫大的肯定,雖然我領照四年、上路一年多了,但是開車技術依然有待加強,載過的很少安心入睡,幾個月前老爸甚至嫌我倒車太慢又不直,憤而直接甩門下車回家,不等我倒完車就自己回家了,當然也有可能是他真的太累了,他的工作時間經常是一天十二小時,只有周日放假,他是自己的老闆;可以自己放假。也是自己的員工,必須加班趕貨。
他是我一生對責任的榜樣,他曾經在我嚎啕大哭時說:「就算天塌下來,有爸爸幫你頂。」他也曾經在阿公生日時跪下,奉上紅包邊哭邊說:「對不起阿爸!我沒有賺很多錢,讓你過更好的日子。」
到了宿舍,二哥也搭車從嘉義來訪,我跟媽媽整理物品,過程中我的態度不佳,因為開長途車的我也累了,我想要放置的物品與方式與媽媽又有所出入,因此我愛理不理地擺了臭臉,聲音也大了起來,最後搬來一張椅子請她坐著,讓我自己動手就好,收尾時,我赫然發現有兩瓶礦泉水擺在桌上,瓶蓋是打開過的,儼然是裝家裡的水帶過來,我有些惱怒,質問:「宿舍就有飲水機了,幹嘛還帶水來增加重量?我要把它丟了!」媽媽略顯嚴肅說:「笨蛋!這不能丟!」被她一制止,雷擊般想起,在我上第一所大學時,她也曾在我行李裡放了幾瓶水,那時她說是怕我水土不服,我喔了一聲,看看她,然後我笑了……她也笑了……
傍晚時,開始下著細雨,我送他們到停車場,互道再見便頭也不回地回去,回寢室就睡了,醒來已近午夜,我打電話向阿嬤報平安,又打給媽媽,推測應該到家了,結果卻在台中,一問才知,二哥專程來看我,待沒十分鐘就回去有些悵然,所以他們到嘉義吃頓飯。我爸媽對他們兒子們的呵護是公平的,只是因為每人需要的不同而有差異。
俗話說:「養兒一百,常憂九十。」我都已經二十二歲了,在家時,爸爸仍常要我騎車多加一件外套,媽媽總是說冰箱有綠豆湯、紅豆湯等等,好像我是飯店貴賓一樣,這也許是因為在他們眼中,我永遠是那個長不大的、留著兩管鼻涕的小孩子。
未來不論我在哪裡,去過哪裡,老爸像太平山一樣指引出我的所在與方向,媽媽像蘭陽溪一般包容我的任性奔流、悲傷氾濫,而我的思念如龜山島永遠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