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白天，晴朗時也總有浮雲蔽日，不知是霧還是煙還是塵，還是以上皆有，總之是空氣中懸浮微粒的綜合體，灑下天羅地網，將北京城團團包圍。想要看清這座城市，除非眼球裝有「光影魔術手」軟體，可隨時啟動「銳化」的按鈕，並且提高「濃度」、加強「陰影」，輪廓，才勉強浮現。

家裡客廳的大片落地窗，有個可以坐臥歇息的小陽台，本地稱之為「飄窗」，多麼浪漫的名字。然值此季節，其最大功能反而是每天空氣污染指數的觀測站。五月中、下旬那一陣，早上才抹過，傍晚塵埃又密密麻麻自動從各方聚攏，鋪成一張灰色織毯。有時懶了一整天沒抹，隔天，陽台即成一種這房子肯定十天半個月沒人住過的那種塵沙掩蔽的荒涼。若要刻意美化此情此景也無不可，就想成是…沙灘吧，可以在上面寫字喔。

看膩了水泥灰的天空終至麻木不仁，有天在外蹓達至深夜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北京脫去鼠色毛料大衣，換上一身黑衣黑褲時，才是它盡現玲瓏曲線之時。

那晚從人民大會堂走出，沿著長安大街往南，快至前門一帶，眼前漆黑天幕上沒有星光，卻隱約有物體閃動著，彷彿黑大衣鑲著一串玲瓏花邊似地。原來是賣風箏的小販，在如此深夜裡仍把玩著手中的細線，向過往路人兜售那串可以飛成一道風景的紙鳶。從來沒想過夜裡也可以放風箏，而且視覺效果居然比白天還好。要不是一旁還有老人家同行不能久留，否則這一夜，我也想握住那條絲線，隨風飄至夜空身邊。

感謝風箏小販，由此我重新發現長安街也有溫柔的一面。

同樣溫柔的還有南鑼鼓巷。這條胡同，一去新鮮，再去嫌亂，三去便覺得實在太觀光，而我起碼也去了四、五遍，愈來愈無感之際，我發現我不該總在日落之前離開。

那時還是隆冬，天暗的早，一不留神夜就來了。先是一層黑薄紗逐漸罩住街道，街燈亮起，每扇窗裡也開始透出一盞盞溫暖的黃燈，在天空尚存一絲夕照之際，這約莫只有短短十分鐘，天光燈光互相交輝的時刻，是南鑼鼓巷最清新、最沈靜、也最有懷舊氛圍的一刻。

如果天氣剛好不冷不熱，找個路邊石階或小椅，看夜色一層層加深，加厚，終至整條街僅餘熒熒人影晃動，那將是一個體驗北京之夜的絕佳經驗。夜裡的南鑼鼓巷，店裡的每扇玻璃都是一處亮點，宛如展示鮮豔熱帶魚和水草的水族箱，展示著小巷深處的北京夜生活。

喔，還有，鳥巢或水立方，無疑地也更適合拿夜晚當背景。往往人們趕著大白天，頂著烈日曝曬，冒著堵車之苦，汗流浹背毛孔黏膩呼吸困難跋涉到當地，換來的仍是迷濛照片一張。不如索性夜裡去吧。北京的夜，比白天更容易看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