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丞與他的母親前來拜訪我。

丞，１７６公分，憨帥型男，笑臉迎人的模樣始終沒變。丞的母親，氣色頗佳，兩頰比起當年豐潤不少。

丞的母親開口即報佳音－－丞如願考上警專，並且表明特地帶他來感謝我。這倒是教我聽得滿頭霧水？除了替他們感到高興外，似乎找不到任何理由足以邀功。直推說太客氣了，一切都是丞自己努力的成果，何謝之有。她進一步表示：「那幾年若不是你私下一直聽我訴苦，當我和丞之間的溝通橋樑，現在我們母子倆不會感情這麼好。今天他考上我們彼此心中理想的學校，當然得第一個和你分享這份喜悅。」說完，眼角泛出感慨的淚光，丞體貼地用雙臂環住她的肩，笑看著給予安慰。

這幕情景引我思緒回到六年前初次見到丞的那天。丞的母親正與我討論他的狀況，提到父親責備他最近一落千丈的課業與逼送他來我這兒的問題時，他忽然朝室外奔去，躲在牆邊啜泣。丞的母親略顯不耐煩表示，他就是這樣，爸爸說個幾句，情緒就上來了。「那麼愛哭做什麼？不怕別人笑？」她衝向前指責著他。我走到丞身邊，笑著向丞的母親示意先進去等我一下，展開雙臂讓他的頭埋入我的肩窩並輕撫拍背。丞才國一，不到１６０的身高，也許陌生的緣故，馬上就止住哭泣，將臉離開我的身體，立正低頭拭淚。我轉側身單手摟住他的肩膀並移動腳步，把他帶回室內來。丞的母親非常訝異我不發一語就擺平。丞似乎也感受到我的無害性，便答應母親願意來此與我相處。

往後的日子，每每我提及此事，丞總傻笑至羞紅了臉。

接下來的問題卻不完全都出在丞身上。隨著青春期發展，孩子總會想表現出自認為大人的一面，不喜歡被嘮叨，怕囉哩囉嗦的關心問候。開始想要依照自我的認知與行事做主時，卻不時有來自長輩方面的干涉，所謂的叛逆期於是產生。加上現今網路科技發達，沉迷網玩更讓所有家長兩難－－家中開放電腦網路？擔心沒暝沒日。不裝網路或不買電腦？又怕流連網咖。

當焦慮夾雜遇上青春叛逆，稍有不慎，不信任與不信服的親子大戰一觸即發。

這樣的問題，幾乎天天都在丞的家中上演。

丞真的是個好孩子，該做的功課都做了，成績也拉到中上。迷上網路電玩，是丞的母親開戰的主因。用開戰形容其實不為過。當丞的母親看著他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往電腦前報到，怒火中燒，忍不住碎碎念起來。青春期的孩子最怕這種魔音傳腦，即便丞本性憨厚，情緒上來便頂嘴幾句。如此你來我往，丞學到母親的牙尖嘴利，耍嘴皮功夫了得，氣得母親三天兩頭來告狀。丞非常在意我對他的觀感，要脅母親若將他在家行為洩漏，就不認這個媽了。丞的母親非常愛他，為此還特別囑咐我別讓丞知道。丞駁斥母親：「你回到家不也一屁股往電視機前埋下，和我守在電腦前有什麼不同？」孩子的行為錯，只因為他們是孩子？大人的行為合理，只因為自己是大人？前者家長的不信任，導致後者孩子對家長的不信服。

我力勸丞的母親，相信孩子，給他們時間與空間並適度尊重，一定會走出自己的路。青春期的情緒就像無名火，不慎引燃氣爆，兩造俱傷。回想自己的青春期如何走過（這是大多數為人父母逃避思索的事），許多相處之道昭然若揭。丞的母親最大的盲點在於不肯承認自己新手駕駛的身份－－在面對丞的青春期這件事。丞是老大，從丞出生開始，她就開始人生最漫長的學習課題。轉個念頭看養兒育女這件事情，如果孩子被誕生下來，是為了提昇每位父母親學習人生課題的機會，許多階段大可以不必撕殺得腥風血雨，反倒雲淡風輕。

當局者迷。丞的母親走不出為人父母就該要有為人父母的樣子（是啥樣子呢？）的窠臼。我除了用耐心與理解心傾聽丞的母親的心痛囈語外，無能為力。

人會走上極端，無異想用生命換取內心渴求的目的。丞的母親在職場上遭遇挫折，偏又恰與丞的牛脾氣拗上，突來的萬念俱灰，讓她步上自殺的懸崖。丞守在床榻，獲救的母親清醒那一瞬間，丞冷眼丟下一串聽來殘忍的話：「你是白癡還是白目？幹嘛自殺？你死了我反而更自由。你呢？有什麼好處？」丞的母親聽到這樣的話語，痛哭失聲，差點連心都嘔了出來。

丞不是無情，她深愛母親。只因和母親鬥嘴成為他心目中親密的代言。十四、五歲的孩子如何能堪此沉重之罪過，害母親輕生的罪魁禍首。青春期經常用離經叛道的言語以粉飾真心，誰沒走過這一遭？用心傾讀，便懂。

丞的母親事後與我聊起這段，她說丞罵得對，她是白目也是白癡，竟然做出這種傷害丞的事。如果她真的從此撒手，豈不徒留一大堆罪惡感給丞，陷他於萬劫不復的人生。幸好丞一番話痛醒了她。沒想到為人妻為人母了，不比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來得有智慧。

丞的母親開始改變自己。她與丞協議將電腦搬到客廳，就當成作伴。偶爾她會坐到丞身旁，分享殺怪打王的勝利；電視節目精采時，丞也會窩到她身旁，笑成一團。升上國三，丞身體不適接受檢查，發現長時間定在電腦前不動、熬夜、憋尿少喝水的結果，肝腎功能出現異常。於是開始養成規律作息，節制使用電腦時間，多運動，甚至幫忙母親做家事。親子關係更上層樓。

丞國中基測順利考取第一志願的高中，上高中後益發懂事。丞的母親偶而談起「當年」，總感慨若她聽得進勸，也無須走那一遭。我安慰她，就當做是上天出的課題，總算圓滿。

丞懂得體諒家中經濟，加上未來職場考量與自身興趣，接受母親建議考取警專。兩母子前來分享莫大的喜悅。如今看來，一切修成正果。可喜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