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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你打聽一個人 ~文 / 劉繼榮
2009/12/09 17:44:44瀏覽2907|回應0|推薦68

我的呼吸裏,還染著伊犁的薰衣草香,眼前還幻映著喀納斯晨霧的淡紫,身子仿佛還在維吾爾人的毛驢車上搖晃,而這一程北疆之旅,卻要落幕了。

烏蘇,是我們的最後一站。候車室裏,正響著那首《青花瓷》──「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旅伴在我耳邊咕嚕著:「等人與愛人一樣,都是件太麻煩的事。」這個失戀的女孩,一路上從未停止過唏噓,任人怎麼勸都無濟於事。

我買了一杯奶茶,坐下來慢慢喝,旁邊椅子上有張本地的早報,應該是哪位乘客在匆忙中落下的。我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烏蘇癡情女苦尋心上人九年」。禁不住暗想:「這九年,應該是一個女人的精華時期吧。」芭蕉綠,櫻桃紅,一呼一吸都是美的,這樣的好年華,竟全部用來尋人了。

閉了眼,繼續聽歌──「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如傳世的青花瓷,自顧自美麗……」旅伴碰一碰我的肩,又開始抱怨:「愛情也像青花瓷般薄脆,那麼地難以侍候!」我笑道:「你既然知道愛如青瓷,還要渴望愛人堅如磐石?真可惜了那一路的好風景,全被你的傷心給遮罩了。」

旅伴忽然起身,一下碰翻了我的杯子,茶水在我膝蓋上淋淋漓漓,急切之下,她抓起那張報紙替我揩抹。透過她的指縫,我不自覺又看了一眼那被揉皺的標題,不覺怔住,那標題上寫的不是九年,而是「九十年」!

愛如青瓷,那樣嬌怯的薄胎青瓷,世事般涼,孤影般薄,卻有人在手中完完整整地捧了九十年。茶水嘀嘀噠噠地流下來,流到我的腳背上,我不管不顧地抓過早報,細細看這則消息,旅伴也好奇地伸過腦袋,跟我搶著看。

維吾爾姑娘夏瓦汗,1900年出生在喀什葛爾。她原本家境殷實,是父母最寵愛的小女兒。做地毯商的父親病逝後,家境迅速衰落,幼小的她,飽受繼父的喝斥和拳頭。長大後,夏瓦汗與窮小子肉孜相愛,由於繼父的反對,他們雙雙逃離故土,卻在途中失散。

從此,夏瓦汗孤身踏上了漫漫尋愛路。新疆呼圖壁、瑪納斯、沙灣、烏蘇,她一路跋涉,卻始終沒有找到愛人。今年已經一百零九歲的夏瓦汗,住在新疆烏蘇市西城區街道上,至今未婚。

旅伴握著報紙瞠目結舌,我抱著濕漉漉的膝蓋,誰都無法再說出一句話來。我是在新疆出生的,對故事裏的背景實在是太熟悉了──綠蔭匝地的葡萄架,長辮子紅紗巾的繡花女孩。門前的石榴樹,到五月就會有緋紅的花瓣飄落下來,觸著人的心,心便柔軟成汩汩的天山雪水。飽經憂患的夏瓦汗,攜著愛人的手走過了銀河,卻沒能披上那件石榴花般的紅嫁衣。

失散以後,那個只有十幾歲,從沒有出過遠門的小家女子,該是如何地驚惶和淒涼。新疆太大、太空曠了,儘管時空已經拉到了2009年的今天,坐著火車,一站一站地過去,車窗外仍然永遠是莽莽的戈壁,偶爾,才會望見幾星燈火。而夏瓦汗,那時是獨自靠著雙腳穿行。

戈壁過去是沙漠,沙漠過去是草原,每一段都是無邊無際的孤獨。酷暑、嚴寒、饑渴、疲憊,是一樣也不能少捱的。我讀過新疆史,清楚地記得,那時,新疆正是亂世──瘟疫、戰亂、動盪。一個孤弱的女子是怎樣撐下來的,我無從知道。

因為,新聞上都略去了。

我能想像得出,夏瓦汗經過每一座城市、每一個村落,都會虔誠地向遇見的人詢問:「您見過肉孜嗎?他高高的個子,濃眉毛、大眼睛,笑起來很響亮。他穿藍色的袷袢,他戴的花帽上絆金、絆銀、串珠,還有我親手繡的巴旦木。」

只是,我想像不出,那九十年的歲月,她是如何度過的。月亮下白的光陰,草尖上綠的光陰,葡萄架裏玫瑰紫的光陰,所有的日子在顏色盤裏流轉著,滴滴孤獨,卻毫不猶豫地過濾掉了一切苦難,只餘愛情。

那樣驕傲而尊貴的愛情,一寸寸,與傲慢的時光抗衡著,決不妥協。

候車室裏人聲嘈雜,廣播裏那個溫柔的女聲,用維漢兩種語言提醒我們,應該起身驗票了。

途中,我向檢票員問起夏瓦汗的事。那女孩說,她夫家住在西城區,聽婆婆說,夏瓦汗每日勞作,身體很結實,記性也很好。她依然能記得,離開家鄉的那個夜晚,星光靜靜垂下來,空氣中有沙棗花濃郁的香。

火車匡噹匡噹地向前,當年,夏瓦汗是不是也從這條路上走過?

看到這篇文字的人,無論你在世界的哪個地方,我都想問一問:「你聽說過一位來自新疆的肉孜老人嗎?」如果,你有他的消息,請一定要轉告他,那個用近百年的時光,來尋找戀人的維吾爾女子夏瓦汗,至今未婚。現在,她住在新疆烏蘇市西城區街道辦事處民生路,在一所有葡萄架的小院子裏,安靜地等著,等著她今生今世的紅嫁衣。

本文摘自 我只丟掉老虎 一書

( 心情隨筆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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