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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风动》3
2007/04/09 08:25:08瀏覽195|回應0|推薦1

(三)

夜深了。我不敢上樓,怕丈夫發現我心裏的無動於衷。

表面上,我很驕傲自己“不食人間煙火”,不在乎貧富、悲喜;其實內心,我對此惶恐並覺差恥。我的心像是死了一樣,對誰都不在乎,包括自己。我越來越喜歡把玩一些與血肉無關的標本:哲理、宗教、死亡……我知道有不少人和我一樣,把玩著“小智慧”,消磨時光。但我們互不往來,呆在自己的殼裏,等著破繭的日子。

屋裏很靜,靜得可以聽見自己,聽見自己裏面的嘈雜,聲音像是追趕我的千軍萬馬。趕緊拿了盤帶子放進機器,盒子上寫著《JESUS》。許多日子前,一個外國老太敲開我的門,我穿著睡衣對她說,自己不打算接待客人。她很禮貌,沒多說什麼,只是把錄影帶送給我。然後說,天上的爸爸不是客人。

我沒看這部片子,關於耶穌的事早就知道了。如果他是先知哲人,那他不過也是玩著“智慧”等死的人,最多是玩得更棒些。如果他是神,就更與我無關了。因為他不會死;他不會瞭解“門”;他不需要選擇“進”、“出”,或是“吊起來”。

轉身,走到窗前。對我來說,英語若不去注意聽,就可以忽略內容,和身後螢幕上的畫面一起成為一種背景,僅僅是遮蓋我裏面嘈雜的幕布。

窗外,起了風,忽急忽緩。

聽不見風聲,卻能看見樹梢的搖動,姿態,瞬息萬變。這讓我感覺到風。這個夜晚,透明、清潔的風,似乎是從宇宙,從海上,從戈壁……漸漸旋刮,漸漸向我趨近。我開始莫名地渴望,渴望被這風撫摸,穿透;渴望像外面的樹一樣被它顫動、揮舞;渴望自己被風吹刮得乾淨、透明……

這時,似乎風中有聲音在問:為什麼活?為什麼寫?

問得真簡單,好像是愛好文學的女大學生在發問。唯一不同的是,這風把我的智慧吹刮得散亂了;風中,有一讓我肅穆的存在,無法回避。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我抓住了這句幾乎也要被吹跑的名言。

你在乎人嗎?

這是個要命的問題,好像是替樓上的丈夫,替我的親朋、讀者在問。又好像不是。沒有責備的意思,只是把鏡子上的灰輕輕抹去了,反倒給了我一種暢快的赤裸感。……當然……不在乎。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出“當然”這個詞。從這一刻,沉睡得太久,以至被我忘卻了的靈魂,似乎睡美人般被蒼天的一吻喚醒,欠身而起,撇開肉體,直接與它的創造者對話……

你尊重歷史嗎?

我不禁要為這個問題笑了,突然覺得上帝有點天真。這一次我理所當然地說,不尊重。

那你為什麼要用畢生的精力,為你不愛的人寫,在你不尊重的歷史中留名呢?

腳下的高臺,流沙般,迅速地溜走、消散了。我像穿慣高跟鞋的女人突然赤腳站在地上,像是演員突然下了舞臺。恍惚著,堅固的思維被晃動起來……

想對他說,我寫,只是因為需要持續幹一種事,別讓等待死亡的日子過於空閒。但我不能這麼說。即便此刻,自己已經萬分鄙夷自己的生命和文字;即便我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些不過是個殼,供我躲避真實。但這些畢竟屬於“天賦”,我能對天說,他給我的東西全然無用嗎?不能吧,被造物似乎需要憐憫一下造物主的失落。

上天好像能聽到我裏面的自語。他說:女兒,來!把你的生命和藝術給我。

這呼喚讓我一震,他為什麼要叫我女兒?我的父親在我生命中全無印象,不是他不愛我,只是因為那個晚上,我一個人,在嘭嘭的死亡撞擊聲中,孤獨地飄蕩。那一瞬心靈中的場景,始終不能抹去。他和母親沖出房門時的背影,讓我一生都對別離敏感,不能相信任何依靠。

然而此刻,我看見了蒼天的空缺;造物主上帝的懷抱;一個有血有肉,實實在在痛著的傷洞。這個空缺突然讓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喜一嗔一悲一歎都有了確定的落處。那一行行幾乎快要融回到泥裏去的詩,被這傷洞中吹來的風注入了氣息。

女兒……女兒……這呼喚,吸聚著我散落的情感與肉體……

夜。風,吹動著我的靈魂。那風中的翩躚,無人知道,卻被天外的一雙眼睛攝下,被他欣賞,被他撫摸,被他細心地修復每一絲顫慄。

回身看到螢幕上被掛吊的身體,他覆蓋了另一個掛在門框上的“死亡”。這身體,實實在在地佈滿了傷痕,實實在在地流出血。我沒法把他想像成紙片,沒法阻擋他的痛侵入我,鐵釘般砸進沉睡的心。

始終醒不過來的生命;因為失去痛覺,而找不到活的證據的生命——終於,像個被晃動了的海洋,洶湧地哭出來。

 

 

寫於2006827日洛杉磯,修改於2007322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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