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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中的微光
2023/04/11 17:11:37瀏覽1070|回應2|推薦25

◎黑海邊的柑橘戰爭

 

住在高加索山邊的伊沃老爺爺,一如往常地在工具間忙著,好友馬可斯的柑橘園

要收成了,他得加快腳步釘木箱。他的村莊在黑海邊的山坡上,濕潤的氣候和日

夜溫差讓柑橘又甜又多汁,一顆顆黃澄澄的小太陽沉甸甸壓彎枝條。豐收總是讓

人喜悅啊!無論甚麼時候。

 

他們愛沙尼亞人在黑海邊種柑橘已經好幾代,當初雖是被強遷來此,日子久了總

得落地生根。現在村裡幾乎人去樓空,大家又跑回北方了,要不是打仗,誰願意

千里跋涉?

 

伊沃一直不明白,兒子自願從軍到底為誰而戰?來來去去的軍隊已讓村莊變了

調,只有柑橘沒變,季節一到就結實累累。他們說這場戰爭叫「柑橘之戰」,滿

園橘子卻乏人問津,這一切,荒謬得讓人不知從何說起。

 

橘園旁傳來驚天一炸,衝突發生了。

 

槍戰停歇後,伊沃和馬可斯強忍驚悸不安,先抬回意識清醒的車臣傭兵,又從墳

坑裡拉出奄奄一息的喬治亞人。二名傷兵互為敵人,救治後,麻煩豈只一樁,然

而怎能不救?現在傷重無法起身,兩邊房門一關就是楚河漢界,還能應付,聽到

車臣人已在床上咒罵連連,二個老農心知肚明,硬仗,還在後頭。

 

◎黃浦江口的荷葉

 

說來不公平,這世界,有人一輩子活在太平歲月,有人卻幼年即在戰亂中流離失

所,甚至來不及長大。承平時珍視的價值,亂世中不值一提,難怪有「寧做太平

犬,不做亂世人」的感嘆。

 

家裡唯一經歷過戰火的是父親,有些刻痕又深又狠,儘管煙硝味早已逸散,驚懼

和哀傷仍以不同面貌出現。

 

父親極易入睡,常常頭一沾枕就入夢,這樣沉睡的人被喚醒後卻沒半點迷糊。幼

時我曾因腹痛如絞,半夜摸黑到父親床邊,當我哭著叫醒他時,彷彿他正在驚恐

的夢境中迷航,只因我誤開一扇門,才倉皇得以脫身,睜大眼,滿臉戒備的望著

我。

 

這讓我覺得陌生且害怕,我怕看到那神情,是跳起來就要逃砲彈?還是躲避誰的

追殺?那一閃而逝的異樣神情,是躲在我熟悉的父親身後,從迷離夢境中偷襲而

來。

 

成長過程中,最犯父親忌諱的事是遲到,不論與人有約或搭車遠行,父親總催促

我們早早出門。偏偏遇上慢郎中如我,無視他難掩心焦,不住口的來回嘮叨,總

要到他跳腳爆發前一刻,才急慌慌奪出家門。

 

如果我早知道父親差點因「遲到」送了命,就不會老是嫌他小題大作。

 

1949的變局中,父親逃離已赤化的家鄉來到上海,加入裝甲特種部隊,準備去台

灣。上船前一天部隊放假,讓官兵與家人告別。

 

要渡海南行,父親總有命運未卜前途茫茫之感,於是出營找到在上海做事的表

弟,一夜敘話輾轉反側,遲疑難定之下,竟未按時歸營,隔天一早回去,營區已

空蕩無人。

 

後悔莫及的父親,雖然後來仍加入步兵行伍離開上海,然而戰局瞬息萬變,豈容

猶疑?一念之差,命運已截然不同。

 

直到一年後在高雄上岸,父親數度與死神擦身而過,許多千鈞一髮的間隙,只能

祈求蒼天眷顧,然而,在舟山染上瘧疾那次,卻差點擊垮他的意志。

 

補給接不上,終日半飢半餓。病中消沉,他漫無目的走上附近山頭,見到前不久

病死的同袍埋骨此處,遙望天地悠悠,想起自年少以來家國的種種變故,如今家

既不保,國亦飄零敗退,他終於忍不住男兒淚,悲從中來嚎啕大哭,看著同袍孤

伶伶的墳頭,竟有不如一起作伴的打算。

 

後來,讓父親不敢不掙扎著活下去的,是那些軍帽。

 

離開那一天,上海遭遇共軍猛烈砲火攻擊,吳淞口的慘烈難以形容,「黃浦江中

飄的軍帽像連綿不絕的荷葉」,一頂荷葉是一個娘親的肝腸寸斷。

 

◎戰火中的微光

 

1992年在高加索山區發生的「柑橘戰爭」,其實和居住當地的愛沙尼亞人全然無

關。喬治亞在蘇聯解體後獨立,次年,原屬喬治亞的阿布哈茲地區,在分離勢力

協助下亦尋求獨立,政府軍進入阿布哈茲與當地民軍作戰,戰火波及這些樸實無

辜的農民。

 

電影《橘子收成時》(TANGERINES),即是喬治亞導演札札烏魯沙哲反思歷史

作,以鄉村日常色調,反襯戰火無情與荒謬。喬治亞志願軍尼卡和車臣傭兵阿赫

麥德,分屬敵對陣營,素昧平生卻飽含恨意,隔著餐桌劍拔弩張叫囂對峙,不見

任何倖存的喜悅。而老農伊沃及馬可斯,除了倒茶、張羅餐點、煩惱柑橘採收人

手不足,還要不斷喝止挑釁的一方,防止局面失控。

 

杯盤、麵包、火爐、紗布,導演緩緩移動的長鏡頭下,藏著看不見的未爆彈,越

是平靜,越是讓人坐立難安。

 

影片結局饒富深意。尼卡為救阿赫麥德而死,伊沃將其葬於兒子墳旁,原來參加

民軍的兒子已戰死。曾經敵對的二人不再兵戎相見,長伴於此,終能一笑泯恩

仇。

 

虛構的劇本映照現實的人生,父親也有類似的故事。

 

來到台灣後,父親隨部隊至恆春守海防,入夏後,陸續有人染上登革熱,甚至病

死。北方軍醫對南方傳染病束手無策,本地醫師會治,然而藥費十分昂貴,非小

兵所能負擔。

 

此時因部隊數次整編,父親已由文書官降為下士,雖然能力有限,眼見連上已有

數十人病倒,情況嚴重,遂率先捐出整月薪資拋磚引玉。後來,全連官兵皆捐月

薪買藥,不但保全重病同袍,之後再無人病死。

 

二年後,父親罹患肺結核,當年此病如同絕症,又是弟兄募款為他治病。當時二

等兵薪餉七元五角,大家一元、二元的湊給他,這份名單父親珍藏一生,永遠難

忘袍澤情深。

 

我是戰後出生的世代,對戰爭感受薄弱,去年延續至今的烏俄之戰,戰場雖距離

遙遠,卻因網路的發達,特別有真實感。

 

戴著軍盔的男子流淚吻別妻子與她懷中幼女,一家人何時再見只有天知道;在滿

目瘡痍的城市,穿著厚重棉衣排隊取水的市民,沉默而有序;一個十一歲男孩,

母親在手背寫上斯洛伐克親戚電話號碼,憑藉著許多善意,他竟跨越千里之遙,

平安抵達。

 

戰爭,固然會扭曲人性,但仍有無數不屈服的靈魂,堅守價值,彰顯良善,於危

難處持其真、見其勇。比起野心勃勃的極權者,抑或誇誇其談的政客,他們才是

真正的無名英雄。

 

回到影片,參戰前尼卡原是劇場演員,伊沃曾許願,「等戰爭結束,找阿赫麥德

一起到劇院欣賞你的演出,然後再一起回想這段日子。」尼卡笑了,讓他開懷大

笑的不全是伊沃的逗趣表情,還有和阿赫麥德和解後的釋懷,畢竟,若非戰場狹

路相逢,誰和誰又不能成為朋友?

未料笑聲暫歇,變局又起,頃刻間天人永隔。

 

倘若老農願望成真,倘若所有仇恨、掠奪、爭戰皆止於舞台,這世界,將是何等

美好。

 

(原載人間福報副刊 / 2023.04.03)

民國395月,父親在高雄港上岸,上級命令限時接海防,小兵們在雨中行軍、雨中開飯、路邊宿營。六月初抵達鵝鑾鼻,在南台灣的烈日下開始修碉堡、守海防,自此,他把異鄉住成了家鄉。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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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zi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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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13 05:13
好喜歡妳的寫作.

您的父親年紀輕輕,離家到一個全新的地方

萬事起頭難…

您的父親 真不容易.
時晴袁(shinycorner) 於 2023-04-13 20:38 回覆:

謝謝tzi常來留言鼓勵。

承平時代,年輕人離家去遠方,不論求學、工作、遊歷,

總帶著些許冒險與浪漫情懷。因為可以做好準備,也因為多半在規畫內。

戰亂卻使人不由自主。

父親匆忙離開故鄉時,並不知道"少小離家老大回"竟是自己的寫照,

多少悲歡離合,多少悔恨遺憾,都是,道不盡的,一把辛酸淚,

且無處訴說。


紅袂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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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12 08:57
安靜的閱讀,閱讀電影情節與令尊戰亂顛沛流離過黑海的故事。讀著讀著…竟讀出一行清淚;是電影情節樸實人性感人,也為令尊半醒戒備與半生嚴謹不茍的經歷。


個人信念「人,不應發動戰爭」。地球是一位母親,所有生命者皆吸吮祂的乳汁,地球所有資源不是針對個人設計,而是為共享共有存在。戰爭掠奪殘殺的機制,傷的何止是人類,還有地上之母一切的生命體。


您父親是一位孤獨的強者,他將所有光源力量照亮同袍與家庭,將自己留在微光裡舔拭戰傷記憶。
時晴袁(shinycorner) 於 2023-04-13 20:00 回覆:

記得在要"反攻大陸"的時代,"反戰"是會被貼標籤的。

然而以今日的普世價值,任何發動戰爭者都應被譴責。

對百姓而言,家園、青春、乃至生命,在戰火下都是珍稀的奢侈品,

每每想到父輩那一代,在戰爭洪流中的不由自主,都覺心痛與感傷。

紅袂的視角更為宏觀,試想,原子彈一丟,多少生靈塗炭?

只要人類停止掠奪與自相殘殺,大地又何至於遍體鱗傷?

謝謝紅袂總能看到文章的靈魂,安靜的力量果然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