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火吻
這天片場收工後,王瑞照例跑去阿貓開的MTV睡覺,阿貓是老朋友了,一部
片子的錢,可以讓他這個居無定所的單身漢過個夜。
王瑞等待著房間,坐在沙發上翻看著雜誌,阿貓走過來拍拍他,示意他往站
在標示恐怖片架子前,一名形單影隻的女子望去。
女子的長髮隨便束著,上身T恤,下身七分褲,穿了雙室內拖鞋,像進出自
家客廳似地,在三更半夜有種令人好奇的泰然悠閒。
對上門的女客,阿貓私底下總有點隱約的惡意,王瑞的單身,與其說方便撮
合,不如說滿足他被取代的在自家店裏偷情的樂趣。
對王瑞來說,也許日子真的是太無聊了,“把美眉”成為非常時期的一些些
消遣。
“去啊--”阿貓拿眼神鼓勵他:“這個看起來應該不難到手--”
王瑞吸口氣,把露在牛仔褲外的衣服塞塞好,走了過去。
“嗨--”他對她笑,摸摸鼻子。
“嗨--”她回他同樣的笑。
這女子的大方與自落教王瑞微微詫異,長的還可以,大概二七,八歲吧,或
者更大一點,王瑞並不確定,但是,這不重要。
“似乎妳喜歡看恐怖片,能介紹部好片子給我嗎?我最近正想參考一些恐怖
片裏的--特技拍法……”
“怎麼,你是--”
“導演--不--呃,對,我是說,快升格了--”
女孩歪頭端詳他,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確實你很像個藝術家耶,呵,
正確點說,是像個導演--”
王瑞知道自己的打扮給人的印象,多半也會由形象或語意上的誘陷引起某
種嘲諷的快感。在片場,他不過是個打雜買辦之類的角色,但他倒也一相
情願投射總有一天當導演的希望。
這女人的簡單讓他更有把握了。
女子於是向他介紹著她看過的恐怖片,手指頭整排點過去--
“妳--可以挑一部新的,陪我一起看嗎--而且,如果我真的要拍,妳
願意--當女主角嗎?”
“我--行嗎?”
“可以--安排妳試鏡--”
他其實並不是很欣賞自己用這種手段引女人上鉤,所以說話時兩眼望著地
上。他瞄到了她的腳,莫名地想這雙腳與他的赤裸並列景象--
很久沒有女人了,如果他能將她留在小房間裏過夜--
女孩好像一點也不設防,爽快答應了。
小房間裏散發一股混濁的氣味。不倫不類的似沙發似床的大座椅墊上,還
留著上一回合的餘溫。
“阿貓是我的兄弟,大家都很熟,妳不必拘謹,脫了鞋吧,我們躺著看會比
較舒服一點--”
把阿貓抬出來,作為一種背書,想反正阿貓也不知道,知道了應該亦無所
謂。
女孩“恩”了一聲,也就脫了鞋,學他模樣躺下。
在某方面來說,她的好騙讓他感到一絲無由來的憐憫,但是這憐憫不會使
他心軟。
選的仍然是恐怖片,已經開始了,一個風高月黑的夜--突地天際爆響一
記雷聲,瞬間映出邪惡的山頂古堡形狀--一輛馬車在夜裏達達直奔前去-
-典型的古老手法;和可以想像出的通俗故事,其實王瑞也不曾想像,只不
過把自己和對方之間可能發展的情況移到影片裏去罷了,並發現終究還是不
離一種愛情的濫調。
然而在這種“濫”裏,他也不太會跟自己過意不去,如此深夜和一個女人
獨處,不要浪費時間才是。
“何以妳愛看恐怖片?是有被虐的傾向嗎?”
女孩笑了笑:“生活裏還有啥刺激,你說呢?”
“日子過的太安定了,沒有意思是吧?”
“對啊。”
這種不為他的含意辯解,無妨承認的乾脆作風,又教王瑞懷疑了,她,一
點都不在乎自己的險境嗎?還是她--她喜歡他?不在乎和他來個一夜情?
“我--其實膽子很小--不太敢看恐怖片,妳--可以保護我嗎?--”
女孩笑意更深了:“如何保護你?”
“把我--抱在妳懷裏如何?--”
她伸出手,將他攬進了懷裏。
扯下髮带,她的頭髮散開了。
也許是她披散的長髮喚起昔日什麼樣的柔情回憶,他的心有些怦然了。
一陣昏亂和暫時的局促,稍後他便很適應籠罩在她髮網裏的感覺,千萬縷
的情絲拂過來,撩過去--她的嘴唇柔軟而帶自主性。
脫了衣--他們再度上演了和上一場同樣的戲碼。
她是如此投入,如此聽話,和膠戀著他;使王瑞忽然滋生出一種意外的感
情,他竟然開始相信他有愛上她的可能--
“我--明天就要走了--”
“啥?”
女孩穿好了衣服,半晌,平靜且冷冷地說:“你--以為我真的相信愛
情?就在昨天,我才謀殺了我的愛情--我已經定好了明天的飛機,很高
興我就要離開這裏了,至於你--”她聳聳肩:“算是我的臨去秋波吧-
-”
王瑞猛不防;倒吸口氣,但是,很快地也調回自己:“噢--我沒有要妳
相信愛情啊,只是,這種便宜,我好像撿得也不是很光彩--呵,”他調
侃著:“妳說你謀殺了愛情,妳的用詞還真文學啊--”
“不,是真的,他現在還被我擱置在床底下,那時他還有一絲氣息,我只
知道,他把我爸爸存在我這裏的退休金全部騙光了,除了我,他同時一共騙
了四個女人,沒發現事實真相前,我們本來準備一起去度假的--現在我一
個人要走了,也永遠不會回來了--”
王瑞怔愣了好一會兒。
“妳--為何要告訴我這些?妳不怕我--報警嗎?”
“你會嗎?”
他們彼此定定地互望著,像走上獨木橋兩端的兩個人,一時誰也沒有先讓
的意思,都預感到有墜入深淵的危險,但就是互不相讓。
冥冥中,她把他拉進了她的生命裏,在她殘餘的刺探中,似乎與他互賭一
個交付自己後的無解的誓約。
王瑞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上背負了那個被藏在床下的男人的重量,那男人如
有千斤重;死死地巴著他。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那重量更沉了。
女孩的眼角,有一顆凝在那裏的晶亮的東西。
漸漸地,一絲隱隱地悲涼況味浸入了他。
“好吧,我不會說的,妳--明天就走妳的吧,我--祝福妳--”
女孩這才軟癱了下來,她把他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的頸後:“謝謝你-
-我現在好累噢,我可以不可以躺在你懷裏,閉眼休息一下--”
他想走的,但是不知道為何,他不願意駁逆她。她其實也該走的,也不
知道為何,她還要多留一下。
“是啊,睡一會兒吧--”他無聲地說。
影片劇情已經不知所云--劇中的女人在濃霧森林中拼命奔逃--
倆人都累極,睏極--
不意轟然一記大響,裂帛般的尖叫,王瑞驚醒了過來。
是影片吧?只見聲光穿閃,血淋淋的一片--
但是,在下一秒鍾,電視一下子乍變無光也無聲,四周籠罩在突臨的黑
暗裏。
“怎麼回事?--”女孩也醒了。
外面沸揚著怪異的吵鬧,屋子似在震動著。
“到底怎麼回事?--我--看不到你了--”
“是--停電了吧?--”
王瑞跳起身,拉開門,一股嗆人的濃煙正幽幽忽忽地鬼魅般地湧進走道,
由於他們待的是最裏面深入的一間,前廳發生的事傳送得慢,但是根據判
斷,王瑞知道失火了。
他告訴自己要冷靜,膝蓋卻打著抖,他衝過去又衝回來,在女孩的嘶叫聲
中摸到了她。
煙,嗆得他們猛咳,火光就在不遠處,那熱,也已經炙了上來。
王瑞無法置信,一切來得如此地快,他差不多又花了好幾秒在想這件想不
透的事。
“我們怎麼辦?--”女孩恐懼地發怪聲調:“跑不了了是嗎?”
王瑞把門關上,空氣中的氧變少了,緊張使他們呼吸非常急促。
“怎麼沒有人來救我們--有窗戶嗎?--”
“窗戶--”王瑞忽然用雙手去拍打牆壁,這個動作與其說是出自本能,
不如說是來自絕望。他腦中大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先該做啥。
女孩在哭,牽一角他的上衣。遽然,石破天驚般,他捶到了一處空心木板,
像借來了神力,他用勁敲進一個拳頭,終於冷空氣吸入了,兩人精神大振,
又抱又跳。
是啊,不過是部恐怖片---
兩人倚窗望下看,猜總有大堆人等著救他們。
但是,這竟然是條窄得不能再窄的死巷子,不見半個鬼影。夜太深,底下
那排低矮的房子裏,人們都還在睡夢中。
他們也忘了,這是五樓。
煙霧使他們流淚,熱氣使他們跳腳。沒有時間了。
“是我不好--如果我早點讓你走--可是我--我不知道,我突然覺得-
-很希望你能陪陪我--”女孩大哭。
王瑞抱住了女孩:“我--是自願的,其實我一直想跟妳說;妳--還是
會碰到好男人的--相信我--不要走好嗎?--”
此刻,他痛恨語言的框限,但,也慶幸還有語言的機會。
“我不走了,我留下來就是希望你會對我說這句話--”
“我不是導演,我騙妳的,我只是個打雜的--”
“沒有關係,我不在乎--”
“妳--有點喜歡我是嗎?--如果是--我們也許可以在一起--我再
也不要每天都自己一個人--我根本痛恨一夜情--”
“我也是第一次,哈--”
“答應我,我陪妳去自首--我們沒有事的,我保證--”
“恩,我知道--”
“跳吧,安啦--”他给了她個最最安慰的笑容。
有一陣子,女孩賴在他懷裏,她哭得很厲害,也拼命一直吻他--
王瑞記不得了,仿佛是他拉了她一把,還是她推他--
風忽然變得很大,猙獰地呼嘯著。
往下墜的短短時刻中,王瑞遺憾地想;為何他沒有緊緊抓牢她的手,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