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讓你哭著回家找媽媽….」

    聽到電視有人咬牙切齒說出這句話時，沈浩宇先是覺得這聲音很是熟悉，最後忍不住內心的好奇，他還是停住了手上的工作，他轉過頭回去看看螢光幕上，他心想，這人不就是小時候住在隔壁的葛屁蟲嗎? 這人因為老是愛放屁，又沒什麼膽子而被大家取了這個外號，如今他怎麼留個了中分頭，載起一付斯文的眼鏡，雙手插腰站在那個什麼建築物的前面，大聲發號施令，根本不像小時候那東怕西怕的模樣。

    最讓沈浩宇驚訝的是，葛屁蟲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大膽而不怕事，還頻頻大聲放話，說的又是他小時候最常被人罵的那句話「讓你哭著回家找媽媽….」，如今怎麼風水輪流轉，換成了他用這句話來大聲罵人，這年頭真的是….

    沈浩宇坐在自己開的餐館裡，獨自抽起煙來，他陷入了多年的回憶，那是他青春年少最慘烈一次的記憶，就是和那個葛屁蟲有關，葛屁蟲真名叫葛瑞從，但名字一叫快，就唸成了葛屁蟲，但兩人從小住在同一個村落，中間又只隔了一個郝伯伯的家，兩人可說是穿一條開檔褲的好朋友，如果沒有人說，還沒有人知道葛瑞從是台灣人，卻從小因媽媽改嫁給外省士官長，住進了眷村，但也因為如此，大家都欺負他是菜鳥，再加他又長得不高，每次和村裡的大哥吵架時，他總是被那些兄弟推倒在地，帶頭的大個兒黑仔總吐了一口口水，向葛屁蟲嗆說:

「你再這樣白日，讓你哭著回家找媽媽….」

    那天下午，葛瑞從照樣被踢倒在眷村入口，眷村的那位少年大哥黑仔腳穿新運動鞋，勾魂的那一撇就踩在葛屁蟲的胸膛上方兩公分處，如果葛屁蟲眼力夠好，他一定看得出來這是當年度最新款式運動鞋身價不菲，但是葛屁蟲有近視加散光，他根本看不到鞋子的樣式，整張臉俯貼在眷村巷弄的小泥路上，呼吸新鮮的泥土味道，還加了些青草味。

    那天晚上，葛屁蟲帶著沾滿三分之二張臉上的泥土，還有一個半欲黑未全黑的黑眼圈，隔著僅隔的一道牆喊叫鄰居沈浩宇，沈浩宇推開紗門，看著牆外的水銀路燈，走過牆邊和葛屁蟲說話，但那堵牆比小葛還要高，隔著那道斑駁得快要塌的紅磚牆，沈浩宇感覺小葛雖沒有掉淚，但他邊說話邊抽動肩膀，哽咽的聲音在夜黑裡聽來格外清楚，也就是這樣一個動作，讓沈浩宇想為葛屁出一口氣。

    少年沈浩宇拿著一支球棒，在眷村的牆上輕輕畫出一絲絲聲響，葛屁蟲跟著他後面，無聲無息地走著，彷彿那支球棒是個巨大無比的磁鐵，吸著葛屁蟲一直跟著，沈浩宇繞了個彎走向黑仔的家，黑仔的家是眷村唯一一間雜貨鋪，用鐵皮在村內的三角窗空地簡單加蓋而成，無論多晚，黑仔都會在店內只有五燭光的昏黃燈光下，替他老爸看店。

    沈浩宇快接近黑仔雜貨店時，刻意把球棒藏在後方，不要讓別人看見，等他看見黑仔在店外搬東西，他揮起球棒，快速向黑仔奔跑了過去，黑仔聽到快跑的腳步聲，轉頭看到沈浩宇撲來，黑仔先伸手一把搶拿沈的球棒，兩人四隻手用力爭奪那要命的棒子，沈浩宇一個重心不穩，球棒甩丟了出去，黑仔、小沈兩人還扭打在一起。

    「葛屁蟲趕緊把球棒撿起來….，快，把球棒撿起來，教訓那個欺負你的壞蛋….」，小沈一邊大聲吼叫，一面揮拳與黑仔對打。

    「你敢，這個沒膽的小子，等我把小沈收拾了，再來好好修理你…」 黑仔一面與小沈纏打，一面死盯著葛屁蟲的眼睛撂出狠話。

    葛屁蟲這幾年來被黑仔修理得怕了，就算黑仔如今屆於劣勢，但是他怕黑仔有一天東山再起還是會找上他，黑仔的狠話發揮了功效，葛屁蟲只敢站得遠遠地，雙手不敢亂動，彷彿在觀看一場激烈無比的拳擊賽

黑仔隨後用力踢了小沈一腳，小沈往後踉蹌，黑仔趁機向前跨了一大步，快速地把球棒從地上搶拿了起來，把棒子用力掄向小沈，整個情勢翻轉過來，小沈先是被球棒K中了肩膀，痛得想叫也叫不出來，接著棒子揮向他的雙腳，小沈整個人被打跪了下來，接著棒子像雨點那樣朝小沈擊打了過去。

葛屁蟲連看都不敢看，整個人失掉了全身的力氣，像一堆人肉爛泥般走都走不動，但他還是鼓起最後一點力氣，趕緊往前跑，連頭都不回地往巷子深處跑去。

迎向他的，是前方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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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浩宇看著電視上如今已成為大官員的葛瑞從，葛屁蟲一幅早把膽子再生回來的英雄模樣，東罵西罵那些阻擋到他前途的死人加上活人，沈浩宇忽然覺得當年真是白替小葛挨了那十幾個棒槌，不過，他是被打得死去活來沒錯，卻因而交了一個生死至交，這點他還是得感謝葛屁蟲的促成。

櫃台上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沈浩宇走過去，拿起話筒。

「小沈，你看到那個混蛋上了電視嗎?說那個什麼話，真是讓人火氣爆升上來….」，電話裡的男人氣憤地說著話。

「沒關係，壞人總是會有壞報的，黑仔，當年你不是最喜歡教訓他時，講的那句話嗎?如今他大膽地借用你的話了….」，沈浩宇面無表情，看著葛瑞從接受電視記者的訪問。

「對!對!...你說得對，那混蛋….」，話筒那邊的男人，吞了吞口水繼續說下去，「我保證，我會在那混蛋面前，再一次說那句他少年時，最常聽到的那句話….」。

「我會讓你哭著回家找媽媽….」，兩人不約而話在話筒的這邊與那邊，同時說出這句話。

兩人也同時都笑了起來。

沈浩宇接著推開紗門，走進廚房，開始洗起中午客人吃完的碗筷。他一點也不累，只想著最快是今天晚上，最晚不會拖過下一周，事情就會發生。

隔了漫漫的二十年，那人會再度親耳聆聽到年少時最常聽到的那句話，如今卻成了他口頭禪的那句話。

他一定會聽到的。

沈浩宇雙手搓揉著一整把的筷子，臉上漾溢出旁人無法想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