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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睡夢被迷路的父親所驚醒….

夢中，他被困啗在一家百貨公司的電梯裡…. 

58歲的父親，走在偌大的百貨公司，如同迷走在他人生最大的迷宮，彷彿一生一世無法走離，他找不到百貨公司的出口，他找不到摰愛的兒子們，他被急急拍打的洶湧人潮緊緊困圍，他只剩一隻骷髏的手，向無盡的蒼茫呼喊我們的名字。 

父親只好走進電梯，希望找出一條通往外面世界的血路，他卻被一陣清風吹化成一堆細碎的骨灰，電梯急速縮成一個小小的骨甕，把父親困鎖在有陵有角的極限…….. 

在夢裡，我接下父親未完成的使命，懷抱著他的骨甕，企圖想走出四處都是模糊人影的百貨公司，但那龐大如藍鯨的建築物，卻不斷展延它碩大的影子，直到我也迷失在瀰天蓋地的黑影裡…. 

我與父親的骨灰，迷走在無邊無際的水泥建築殘骸裡… 

直到建築物也癱化成一片汪洋的漠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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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不止晚年迷路，阿嬤最喜歡說父親年少時，在人生的道路上迷途成不良少年的事情，再加上母親的加油添醋，還有父親年少帥俊的照片做為佐證，照片裡的他第一顆鈕扣並沒有扣緊，比現在的青少年還追求自己的個人風格。 

我想像那時不喜歡被書本捉牢的父親，他輕盈跳過火車站的月台，火車頭在前方噴出淡黑的煙，他在後方追著隨風散去的煙以及快要急駛而去的車身，最後他用力一躍跳上了火車，像極了柯波拉「小教父」、「鬥魚」的電影裡，年輕生命在一座荒蕪偏遠的小城，用盡力氣浪擲自己看似用之不盡的青春，卻永遠都不知為什麼崇高的人生標地，與外面的世界進行虛空的爭鬥，與歲月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扭打。 

年少輕狂的父親，任意學大人抽煙，逃離那個他不想再逗留的學校，將那名討厭老師的車子輪胎漏氣，在南台灣的小城放盪他的青春，直到他與母親認識，兩人小小的愛情，卻轟動當時保守的街頭巷尾，父親的家座落在大街的兩旁，母親的家族深藏在巷子裡的夜市，是市區有名台灣料理餐廳阿仁嫂的寶貝女兒，兩人天雷勾動地火，街頭串連到巷尾，他們的愛情為父親春春時期，做了圓滿的句點。 

父親當兵回來後，愛子心切的阿嬤，情商隔壁的「會社」(當時的中小企業銀行)，給父親一個跑外務的工作，八十多歲的阿嬤說到父親少年往事說，「我千拜託萬拜託塞給你父親一個公事包，要他去外面世界跑出他的人生…」，或許結婚生子，或許有了新工作，讓父親一顆青春遊盪的心，暫時巡游回自己的家，父親的人生從年少時的迷途，漸漸走到了命的正軌，前景彷若金光燦爛…. 

父親的血液，承續從阿嬤身上流傳下來的打拼骨氣，讓他從一名原本在外追逐風與太陽的小職員，開始搬到小辦公室擔任室內課員，一步步朝向更大的辦公桌邁進，十多年的歲月奮戰下來，父親像一個攀登險峰的高手，在通過了無數驚險，終於到達了他人生自認的峰頂，只不過，下山時，父親又不自不覺走叉狹小的山徑，生命的懸崖在他眼前閃現.. 

也許是父親四海豪邁的個性使然，我的印象裡，父親從小就與家庭的關係不親，他老是去外面應酬，家裡的小孩都交待母親管帶，母親像一顆不停旋轉的陀螺，二十四小時從不間斷她的工作，我們三個小陀螺圍繞著她囂鬧旋轉，直到她有一天終於也會疲累，她耐不住父親老是不在家，每晚我總是坐在三樓的樓梯，等待家裡老舊的鐵門被晚歸的父親拉了上來，父親與母親兩人的爭吵就此展開，彷彿白天與黑夜永恆的爭戰。 

父親從此走上那條鮮為人知爬滿種種慾望的小徑，那裡充滿不知名的險況，讓他深深陷落而無法自拔…. 

直到醫師像個高高在上的法官，宣判父親得了末期肝癌，只有半年的生命可以存活，他低頭默認他的命運，家庭伸出溫熱的雙手，緊緊將他擁抱入懷，我們根本不在意父親一時的迷途，我們三個兄弟全程陪同父親進行化療，患有肝硬化的母親，更天天陪著父親在醫院，父親病懨懨地躺在病床上，大量流失他的重量以及一切，我想他再也沒有力氣走錯路…. 

做完化療的父親，好不容易回家和我們共享舊曆年，我們帶他去到市區那家剛開設的百貨公司逛逛，讓他看看城市的炫目繁華，他彷若最後一眼看著這些閃爍的霓虹，份外珍惜的眼神，看了讓人不忍，我看著他大口品嘗最美味的人間大餐，我心裡有數，或許這是我們陪父親最後一次的逛街，沒有人想到，父親在人潮的推湧下進入電梯，我們卻來不及進去，電梯一瞬間關起金屬門，我們竟與父親短暫分離，直到二十多分鐘後，我們才在百貨公司的大門附近，找到氣喘吁吁的父親，他臉色蒼白像一根單薄在風中飄飛的羽毛…. 

這是父親最後一次的人生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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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後，在夢中，我依然抱著父親的骨甕，一直走、不停走，但仍無法穿越那片無際的荒漠，我抬頭張望，百貨公司的斷牆殘垣橫陳四周   

      直到我與大哥在夢裡的交叉路口相遇，一切都改變了….

我放下手中的、大哥也放下他懷抱的骨甕… 

父親、母親的骨灰開始緩緩從甕中飛出，原本柔柔軟軟的飛灰，化身成了兩個活生生的肉身…. 

我們一家人緊緊擁抱重逢，深怕隨時化成一陣被清風吹去的輕灰… 

我看著父親流下滲有骨灰的淚水… 

父親終於不再迷路了，我喃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