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國文

究竟出版社2003年出版

這本書我在幾年前逐行逐頁的讀過一次之後，這些年來時不時地這裡讀一點，那裡讀一點，不知道又翻了幾遍。不能說我很愛，但是我承認我很喜歡這本書的主題，尤其是對各式各樣的刑罰死法充滿了好奇。

本書以司馬遷受辱遭宮刑（變相他殺）為起首，以民國初期王國維自沈頤和園昆明湖（自殺）做結尾，一共介紹了35個歷史上各朝名臣/文人的故事，文字通俗易讀，敘事生動又旁徵博引，與硬梆梆的書名形成差距，造成了閱讀前準備硬啃、閱讀中一派輕鬆因而更能享受的樂趣。

書名首先挑明了講的是文人，而且是中國文人。但是中國文人何其多，非正常死亡的豈止35人？屈原投江自盡、商紂王殺比干剖腹驗心、商鞅被車裂（五馬分屍）皆不在書中，或許有一本續集可以期待。

而所謂正常死亡或非正常死亡，作者的說法則是無關定論的鴻毛或泰山，「以其壽終正寢，曰正常死亡，以其死於非命，曰非正常死亡」。不過書中把自然壽終的張居正與蘇軾也名列其中；前者雖然死時榮耀但後來被開墳戮屍，勉強可算入；而後者則雖病死於暑熱瘴癘，卻是起因於不斷遭受小人迫害流放南地水土不服而致，亦收錄其中。我從小愛讀蘇東坡的詩文，自然也覺得他若是宦途稍微平順些，小人少犯些，應該可以活得久一點，能留下更多的傳世傑作。

書中二十多個章節故事的進行沒有按時間順序排列。雖然以司馬遷開始，第二篇介紹的卻是秦朝的名相李斯。這個爭議性的人物被腰斬了，斬成幾段在【史記】裡並沒有記載。同樣被腰斬的，在書中有提到另一個，是明朝的高啟，他就很慘烈怵目的被腰斬成兩截，再分切成八段。即便很久以前上歷史課就已知道朱元璋心眼狹小又殺人如麻，讀到這樣狠辣的殺人手段還是讓人寒慄不已。

書中提到的死法或凌虐手法詭異多樣，慘不忍睹，當然不是明朝才有的。許許多多的施暴方式於我而言只能以匪夷所思來形容，不懂咱們中國老祖宗哪兒來的這許多奇念異想，發明出這些殘暴的字眼並且付諸實施。再正確一點的說，其實歷史上成王立朝的不只是漢人，所以我的疑問應該是，為什麼「人」會想得出這許多殘忍的凌虐手法呢？

除去自殺（最多見的是投江自盡）不算，我簡單整理了一下直接或間接的處死法，顯然「砍頭」是最簡單俐落的。不止於施刑者來說是如此，恐怕對受刑人來講也是最痛快淋漓直接了斷的。但是砍頭往往不只是砍頭，處決之前先遊街進行精神虐待、人格羞辱，梟首之後身首異處，有的還「棄市」（公開示眾，不准收屍）。往往死的也不只一個，而要滿門抄斬，株連數族。

除了斬首之外，還有一種較常見的就是用藥將人毒死。牽機藥、鴆汁或鴆酒（鴆字讀為「鎮」）講的都是同樣這一回事。「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南唐李後主就是被宋太宗趙炅一壺御賜的鴆酒給一點一滴耗死的。毒藥被稱為牽機藥，據說是因為服用後「前卻數十回，頭足相就，有如牽機狀也」。牽機是一種織布的過程，也就是說喝下毒藥之後會全身抽搐，頭向前傾與腳相接，佝僂如牽機的樣子。

如果被毒死不足為奇，那麼精神負擔太大終至被驚嚇而死，大概奇特一點。據稱王安石就是嚇死的。降清的吳梅村（吳偉業）也是在悔恨驚懼之中喪命。此外，怪誕的死法還有將人埋積雪中凍死、將人關在小室中把土牆推倒壓死、把人關在木籠中置於地坑命人溲於其上（拉屎拉尿）羞辱致死；或者千刀萬剮、斷舌碎骨、斬趾、黥面、刖（斬斷手足）、劓（割鼻子）、刵（削掉耳朵）…… 讀來令人覺得即便不死也不值得賴活著了。

其實我從小到大所讀過的最可怖驚悚的死法，並不出現在這本書中。「人彘」是個永遠悽慘的惡夢，唯一的價值是證明了女人的惡毒兇險。被做成人彘的戚夫人即便千萬個不願意，也毫無選擇地被歷史記上了絕無僅有又慘絕人寰的這麼一筆。相較之下司馬遷雖受宮刑，蒙羞受辱髒污潰爛，卻憤發寫出了一部名留千古的【史記】，從此萬世流芳，死得要比泰山還重了。

不管是惡名昭彰遺臭萬年，或者名留青史流芳百世，自古以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也就是「士農工商」，讀書人排第一的信念深固在中國人的腦袋裡。只不過，讀了書之後求功名，「努力為名儒，為名臣」，結果這些被列在非正常死亡名單上的大大小小的官兒，許多都是因自己寫的文字而走上了死路的。且不提外來的文字獄、小人當道等因素，「平生文字為吾累」已差不多是所有讀書人的共同之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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