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書讀文有所感，通常是與自身經驗有交會的空間或焦點，所謂心有戚戚焉。有時書中一句話觸動心弦、某個段落篇章擊中要害，都能引發內心的波濤起伏漣漪陣陣。

我一向不善於將腦子裡雜七雜八的線頭整理歸類，總是一團混亂的過日子，因此寫網誌多半也只能記錄單一事件，而做不到觸類旁通的縱橫交錯，把幾件不一樣而相關連的事情編織在一起。偶爾嘗試為之，總是頹然地潦草離題結束，或者收入倉庫裡間，從此不見天日。

前一陣子讀琉璃帳的文章〈時間是什麼〉，居然想起曾讀過的小說 Travels in the  Scriptorium（by Paul Auster, 2006年出版，讓我暫且先翻譯為「字句之間」吧！？），引發了一些與剛讀完時的印象不同的聯想（亂想）。想歸想，放著又被我忘記了。前幾天（啊，已經是兩週前了！）琉璃帳發表了新文章，系統通知我去閱讀，這才又想起了那時候隨手寫下來的一張筆記。

這本薄薄只有130頁的小書，描述的是一個老人在不到一天24小時的時間裡，在單一空間中發生的故事。一開始，老人坐在床上，在一個一門一窗的小套間裡頭。房間上方裝設有小攝影機，從各個角落裡監視著老人的一舉一動。不但每分鐘拍攝一張影像，他也被錄音設備監聽著，然後讀者就被幻化成了那個守著監視設備的人，在固定的距離裡看著老人的每一個最細微的動作。有點像觀賞侯孝賢的電影，透過長鏡頭，遠遠的看著主人公的一舉一動，像是觀眾本人在現場，卻又不然。

作者花費不少篇幅描寫老人的行動與猜疑；他的記憶幾乎全失，剩下的只是本能的生理反應。他關心的是門究竟有沒有上鎖，卻又總是忘記詢問。他想知道房裡怎會有一個衣櫥，然而他並沒有嘗試找出答案。作者也安排房裡陸續進來了幾個人；中年婦女看護、一個醫生、一個警察…，所有的對話都被詳細紀錄，所有舉動都被鉅細靡遺的描述。這些故佈疑陣的瑣碎，說不是書本的重點也不對，因為他們縱橫交錯，其實很重要。

房間裡的桌上放置了一些相片、一疊紙張。相片裡的人，老人全都不認得，但是又都好像很面熟。紙張上是個故事，小說作者就直接把故事抄寫在小說裡，老人不時的拿起來閱讀，讀者便跟著老人讀那些故事的內容。老人（讀者）的閱讀經常被打斷，因為老人要上廁所，要接電話，或者小房間有訪客。弔詭的是，桌上的相片，是這些故事角色的人像。故事裡的、故事外的、小說中的人，全都混合在一起，真假虛實失去了分際，讀者前後翻找對照名字被耍得團團轉。例如老人由於掙扎著要尋回自己的記憶，在便條紙上寫下一個又一個的人名，後來卻發現那其中一個名字竟是紙張上的故事作者的。而那故事作者，卻又是小說裡女看護的第一任丈夫。這個丈夫故事沒寫完就突然決定放棄寫作，然後消失不見，最後卻又在小說結尾以第一人稱出現。

小說中老人被安上的名字叫空白先生（Mr. Blank）。這個空白，可以填上任何姓氏；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我們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是空白先生的一部份，都是他的一個具體身形。另一個角色女看護安娜，為老人餵食時如母親，在老人起生理反應高舉時為他愛撫如妻子，卻在夢境中被老人懷抱在手中如女兒。安娜又究竟是誰呢？不也是我們每一個不同時期身份的形象嗎？

老人因罪大惡極被監禁著，然而小說中對他為何被起訴、或是他是否真的犯了那許多罪行都沒有交代。讀者只知道有事發生，而且犧牲了許多性命，不但老人是否有罪得不到答案，連那罪行的黑暗都更是任憑讀者天馬行空的亂猜。書中提到的幾個地名是編造的，但是讀者連以大約的年代去臆測都枉然。這是一個沒有結尾的故事，也是一個不斷循環的故事。如人生的戲不停上演，人類的悲劇不斷重複，沒有完結，不會有停止的時候。這是我剛讀完這本小說時的感慨，那時關心的、不斷亂想的，是究竟是哪一隻不知名的手在寫人生的書？！對書中嘎然而止的「無結局」只有無限的慨嘆。

這樣看來，跟琉璃帳的那篇講時間的文章有什麼關係呢？是沒有的。我只是突然想到，會不會是時間停留在某個地方了呢？時間真的是不斷向前進或向後退的嗎？我們所謂的時間感，難道不是只因為我們以「人」為本位去想像而造成的印象？我們常用長河來描述時間，那麼時間如果真會流動，究竟是火車外的風景往身後飛逝，還是田野中孩童揮手告別的那一列向前奔馳的、似箭的火車？

人類不斷地想像能在時光中旅行，航向未來，或者是回到過去。哈利波特小說中的妙麗甚至能在同一個時段，身處不同的空間裡。如果不能在時光中任意來回，那麼是不是可以裝個時間瓶？把時間存起來留到想用的時候再用？可不可以將某一段時間封存起來，人事物全部凍結不留痕跡與記憶？

在「字句之間」一書中，過去的並未過去，甚且竟是並未到來。結局尚未寫成，故事可以無限延伸，或者，無限停駐。閱讀時所有的臆測都在小說突然結束時懸在空中沒有著落，正如我現在的亂想，沒有章法沒有組織，開了不明不白的頭，也不知道會在哪裡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