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不是一個人所能控制的，無論是調兵遣將，或者是上百人的性命。

金家堡投入中興官兵的人數雖然不是最多的，但是說起火銃營的許多火器和兵刃，多半都是金家堡的工匠在負責，金思明把家丁和奴僕全都從泉州帶來西北，加上本家、二房和姑母的許多親戚，說是勞師動眾、浩浩蕩蕩，也不過就是為了「反清復明」這樣的共通信念。

金家的人，最早可以追溯到土木堡之變時期，明英宗武英復辟，景帝人馬遭到誅殺，金家的先祖曾與當時在北京對抗瓦剌的于謙相熟，為了避禍，遂舉家往南遷徙，金家受到貶抑的情況，到了嘉靖年間需要對抗沿海的倭寇，所以擅長火製作的金家，被意外拔擢，專門在大內設計並製造各類對抗海上日本盜賊的武器。

火銃營的營長是金夫人李罔腰，這個中年寡婦母親出身李家村，可惜和入贅的丈夫只生了個女兒金由命，不過卻是金家堡之中，算是最得先人真髓的火器傳承者，朱慈璊相當器重她，而且右元帥高超是金夫人的表兄，這層關係更是不同一般。

由於庶務司每月十六的早上要去火銃營議事，所以回去「思俗居」找不著李速，加上金夫人急著找他，金思明沒有辦法，連句話都沒跟李剛說說，就讓金夫人派手下火急火燎地帶走了。

到了火銃營，一大早也沒幾個人，天雖已大亮，卻是卯時未到，兵器圖紙攤在桌上，改良自前朝的火銃剖面圖，已採用他的建議削短了銃孔，調整了火藥配方，但兩人尚未聊到這事，金夫人就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一邊去。

「思明啊，你可終於來啦！」

看見金夫人詭異的笑容，他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要泛起：「姑母找姪兒何事？倘若是商討物料採買，離開會尚有一個多時辰……」

金夫人嘿嘿笑道：「你知道我一早瞧見誰了？」

「誰？」

「就是李速啊！」

金思明一驚，連忙問道：「姑母見著我三師弟了？」

「那倒也不是，昨夜鬧得那麼大的動靜，咱擔心我那閨女，剛剛想去她屋裡瞅瞅，卻沒想到會瞧見他在房內──」

「什麼？」金思明只覺渾身悚然，馬上追問：「他怎麼會在堂妹那兒？」

金夫人曖昧地笑著，看似對這個女婿很滿意地點點頭：「還能怎麼著？幸虧，兩人發乎情、止乎禮，沒做什麼太出格的事情，不過瞧小倆口急不可耐的模樣，我這個娘都想急著趕快把他們送做堆。」

金思明抿著唇，許多到了嘴邊的事情，還是無法對這個姑母說出口，於是他只能苦笑著說：「成親的事情，還得再問問師弟的意思……」

「問什麼呀？」金夫人樂呵呵地說：「都摟摟抱抱成那副模樣，李速那小子，總不能得了甜頭還賣乖吧？」

金思明有些無語，不過，火銃營的三名工匠和兩名所衛都已經到場，也不好繼續跟自家人咬耳朵，於是他們展開了兩個時辰的討論，專注於各類製造改良的工藝技術研發，確立了新型火器的生產數量。

「新型火銃的缺陷，就是因為模具和燒製上的問題，還有擊發速度太慢。」

「要不，把引線裁切一半？」

「下官期期以為不可。引線裁了，火銃手難以控制速度！」

「咱們面對的是韃子的騎兵，而且向來以速度取勝，若非火器上的震懾，難以對抗輕騎兵……」

金思明坐在一邊，一張長方桌上，坐著寥寥數人，討論著全營目前研發的大口徑火銃，但仍沒有結論。

前來與會的右元帥高超說道：「兩名所衛訓練的火銃手，說來也不過兩百之眾，火銃所需研發物料又奇缺，主公的意思，還是希望先加強弓箭所的火箭。」

「在西北戰場，這火器確實有攜帶不易的缺陷，可新火銃已稍做改良，一支就能敵得過一個弓箭所啊！」

「這東西耗費太多工時，一支新火銃得兩人一起負責，手工打造的產量也很低，實際上了戰場，妳這火銃手還沒射擊，兩顆頭顱就先讓韃子給砍下來了。」

金夫人望著表兄，爭執地說：「你那錙重所的投石器，上回不就被韃子的騎兵折損了一半？」

「妳！」高超火氣也很大，面對感情良好的親戚，咬著牙說：「山路崎嶇，投石車在鄉間小道窒礙難行……」

金夫人呵呵一笑，得意於唇槍舌戰上的順利。

眼見爭執差不多平息了，金思明無所謂地晃了晃腿，微笑道：「所謂『三分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這個道理大伙兒都懂得的。」

「啊？」高超不知道金思明為何突然換了個話題，還是在繼續轉回頭，與金夫人爭論剛剛討論的新火銃，金思明把右腳換下來，左腳換上去，繼續在桌面下沒人見著的地方亂晃。

會議草草結束，結論就是沒有結論。

金思明走出火銃營的大門，向練功房走去。剩下的時間，看來要去那裡渡過了……

或者先回「思俗居」，先跟阿剛談談？不然就去堂妹那邊，詢問三師弟是否真的想娶金由命為妻？

思緒紊亂得很，金思明很煩惱，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不覺還是決定往最初的路線行走。

途中，偶然路經喧鬧的刑部司，幾個逃兵給抓了回去，正在開闊的明堂審訊。

他遠遠站著，中興官兵的兵員大增，但反過來說，早些日子也有到鄉下抓男丁當軍伕的情形，貧困的農民不想打仗，也不願意加入清軍，所以就算來到此地，也打算偷點糧食或撈點銀兩就跑。

陳益的脾氣很壞，由於凌晨時分，追捕「西域血魔」事情的挫敗，導致他的心情十分惡劣。

一抓到逃兵，沒什麼好說的，先來一頓好打再說，然後檢查他們夾帶私逃的時候，帶走了什麼重要物品。

一般的軍規是「杖刑」，用的是木棍，可是對於逃兵，就換成了鐵棒。

鐵棒和刀的最大不同，就是刀會讓折磨變得痛快，死亡也來得快；而鐵棒，則會將痛苦變得沉重，拖得永無止境，直到把人打殘打瘸了為止。

每一下鐵棒打下去，都能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看見血滴飛濺的情景，縱然不忍，但也沒有人能夠干涉。

有些新兵嚇得捂住臉，可還是能聽見那嘶啞的呻吟……

後來，連呻吟聲都消失了……

「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寵……」

這是江湖上形容中興官兵，廣為流傳的一句謬語。

這是個人才輩出的地兒，不論正與邪，只要有實力、願意追隨朱三太子「反清復明」的腳步，應該就能出頭。

因為後浪太多了，前浪很不幸被摔死在沙灘上，所有破碎的浪頭，都滾落成滿地的血腥。

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寵，萬般不由人，何以百年生？

他不禁嘆了口氣，許多事情自己都只當個看客，理智上可以接受，內心卻往往煎熬不已。

陳益遠遠地瞧見了他，頷首為禮，然後繼續監看鐵棒執行懲罰，打得幾個逃兵哭爹喊娘，十分可憐。

記得柳東鄉曾經說：「遠思，你是咱們五個師兄弟裡面看事情最通透的一個，此次帶兩位師弟前往中興官兵，多提點他們兩人。」

那時自己還說：「大師兄，老四堅毅果斷，老三仁厚重情，還需要咱怎麼提點？」

「提點的意思，就是『要做大事，一定要忍』。」柳東鄉說：「你們初來乍到，其他人一定盯得很緊，所以不宜輕舉妄動，你比誰都清楚吧？」

金思明說不上話來，的確，想到真正的「朱三太子」可能是誰，自己都有些操之過急了。

還能怎麼辦呢？

活在這個苦難的時代，很少人能決定自己的命運，無論是真龍之子，或是草莽英雄，到了蹇困的境地，只剩下了一個「忍」字訣。

遠思呀遠思，想起自己當初入寺的時候，師尊給自己起了這麼個法號，但是真要「遠思」，不去考量這麼多問題，又談何容易？

金思明搖了搖頭，雖為那些逃兵的下場感到悲憫，可他還是轉過了頭，遠遠地走開了。

備註：

（一）上圖是我自己畫的明朝的中國手槍剖面圖，明代已經有相當精良的火銃，而當時全世界能做出這等工藝的國家，幾乎找不到第二個，十五世紀中國火器的精良，可以說是世界首屈一指，可惜沒能持續發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