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當人們深入自己的內心，無論認定自己是善或惡，其實都會發覺心裡面根本一無所有。

蘇昉剛上完了美國文學的課程，從外文系的教室走了出來，技術學院的學生們三三兩兩在一旁嬉鬧著。

剛過了九月，暑假的氣息還瀰漫在這些年輕人的四周，她看著他們，然後驚覺：今年她已經廿八歲了。

也不能說自己的心態變得特別蒼老，她只是覺得自己與那些學生分外有隔閡，就不過是幾年的光景，這些僅僅比她小個八、九歲的成年人，熱切地等待歲月和時光的推移，他們無憂無慮的臉上掛著笑容，好像有永遠浪費不完的青春，也讓憂愁掠過身邊隨風而逝。

朋友是永遠的嗎？

青春是無盡的嗎？

那些難忘的青春歲月，以及故交好友，又能夠留住些什麼？

就在幾年後的同樣一個世界，她與依霏的友誼是不是也跟著光陰流走了？

於是，她難抑地掏出手機，撥著熟悉的號碼，但卻只聽見電子語音自動留言系統的回覆：「您撥的電話暫時無法回應，請稍後再撥。」

蘇昉又撥了一次，還是沒有接通，她猜測依霏可能不想接她的電話，或者手機沒帶在身上，轉接了語音信箱之後，她茫然地對著大哥大留言道：「對不起，依霏，上次我說得太過分了，如果妳有空，請給我個電話。」

落寞地走回轎車那邊，她本來想要再次撥電話給依霏，又擔心人家還在氣頭上，左思右想，還是打到依霏在新竹的公司，想要跟她當面談談。

可是，公司裡的同事卻告訴她一個壞消息：「白小姐？她已經離職了。」

「那她……她有沒有說辭職後要去哪裡？」

「沒有，只聽說她要搬到南部，大致的情況我也不清楚。」

蘇昉又撥了一次白依霏的手機，但是怎麼也沒有人接聽，她本想在語音信箱繼續留言，又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便又放棄。

過了一會兒，她翻出大學學妹的電話，很快地撥號，然後葛蔓生的聲音就從電話的那一頭傳了過來：「喂？」

「蔓生，是我。」

「蘇學姊？怎麼突然想到打手機給我？」

蘇昉懶得寒喧，就直截了當地問道：「蔓生，依霏最近有沒有和妳聯絡？」

葛蔓生道：「沒有啊，我跟她從大學畢業後就很少見面，只知道她現在到竹科上班。怎麼了？」

「沒什麼，」蘇昉鬱鬱地說，「妳不曉得就算了。」

「除了洛雲，依霏以前和學姊最要好的，妳們走得比我還近，怎麼突然問我啊？」

「依霏──依霏跟我失去聯絡，我不確定她會不會找妳，所以想打通電話來問問。」

「她不是那種突然會消失不見的人吶，是不是吵架了？」過了十秒沒聽見彼方的回答，葛蔓生很快地說：「這樣吧，學姊，我要是知道了她的消息，就會馬上通知妳。」

「謝謝。」

電話收了線，蘇昉心想：依霏這人重感情，或許真的想過要跟曾翼衡分手，又不想連累別人，所以選擇了避不見面。

話說回來，依霏真的決定墮胎了嗎？

要接受了她的建議也好，就為什麼都沒有再跟她談談呢？

她還記得，這幾天在美國文學的教材中看見一句：「Between grief and nothing I will take grief.（在悲痛與虛無之間，我願意選擇悲痛。）」美國作家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是這麼說的。

下一秒，蘇昉又想：會不會，依霏還沒有跟曾翼衡分手，只是不想理她，當作緩兵之計，然後用孩子當作藉口，強逼曾翼衡攤牌？

拿起手機，她本想打電話給曾翼衡詢問，但心中總抗拒著和他說話的念頭，覺得那人老是胡思亂想，講起話來也顛三倒四，她怕麻煩，就打消了這個想法。

蘇昉知道自己從來就很理智，可現在她看事情，一開始就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又怎能看清每一件事的真象？

所以自己可能不但誤會了別人，也在無意識當中，一次又一次給自己判了死刑。

當他嘴裡說著認錯，或者她無法寬容那些錯誤，可自己心中的那股不情不願，又使得自己在多少個夜晚輾側難眠？

在缺乏寬容的情況下，知性的良知及良知所造成的惡果，就像尼采說過的：「基督徒要揭發這個世界的醜惡與敗壞的決心，已經造成這個世界的醜惡與敗壞。」有沒有可能，她決定揭發與結束第三者對於愛情和家庭倫理的扭曲，造成了自己在面對愛情和友情上的觀念扭曲？

想來想去，她還是打了電話給表妹，想要從洛雲口中套出一點端倪。

「表姊？」

「是我。」

「妳剛下課了？」洛雲問道：「媽媽做了甜酒，剛送了一鍋來這兒，妳要不要到我家裡喝？」

想起曾翼衡，蘇昉不得不婉拒：「我晚上還有進修班的課，沒辦法過去。」

她的聲音聽起來好沮喪：「是嗎？」

蘇昉忍不住問道：「洛雲，妳先生最近──最近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我是說──他最近是不是還常常加班？」

「沒有啊，他現在每天都按時回家。幹嘛這麼問？」

「……沒事。」

是了，那就表示他們可能真的分手了。

蘇昉鬆了口氣，但是洛雲在電話那頭仍然繼續道：「要說翼衡怪嘛，最近他就喜歡一個人窩在書房裡面看書，總是看到三更半夜，平時連理都不理我。」

「他──他怎麼還這樣對妳？」

「誰知道，大概是工作遇到問題了吧。」

「他有跟妳提過什麼嗎？」

「提過什麼？」洛雲笑著說：「我是有跟他提過，讓他幫我在公司裡安插個工作，每天我都悶在家裡當家庭主婦，真是無聊死了。」

難怪依霏要離職。「那他怎麼說？」

「翼衡一副老大不願意的樣子，但我聽說他的上司是以前的大學學長，關說一下應該沒有問題。」

「那就好。」

「我就說嘛，夫妻一起工作、一起上班、一起回家，這不是很好嗎？有我照看著他，妳不覺得這真的很棒？」

蘇昉忽然覺得有些同情曾翼衡，不知怎地，她想起他那一臉苦悶的模樣，現在有表妹隨時跟在身邊，可能再也不能感情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