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忘在莒光 一部瘋狂協奏的小島戀曲
漫步東莒島 〔轉角遇見李秀姿〕
宕延已久的東莒之旅終於成行,時間是風高浪大的十二月天。 老人小孩怕冷怕暈船,大人有事或顧家都不相陪,就連一些主動想跟的同事也都紛紛打了退堂鼓,最後只剩李東恕和紀庭雨倆一雙成對。 想也知道,這是一夥人故意製造的機會,主謀者是吳達志與曹子明兩對夫妻,他們覺得兩人需要擺脫角色包袱的獨處或外在刺激,來跨出一大步的趕上進度。
登上行駛東西莒兩島的交通船,船長林老大一路呵護著鄉親眼中的小倆口,搖搖晃晃的送他們踏上東莒島。 一進到猛澳港,李東恕就找個地方讓有些暈船的紀庭雨坐下,自己拿著行李走到不遠處的人群裡,不久便開來一台小轎車。 「有沒有好一些?」李東恕下車,拿保溫瓶給她喝水。
「嗯,好多了。」紀庭雨飽受風浪折騰,講話像個受驚的小孩,她指著車子:「你不是說要騎摩托車比較好環島嗎?」 「我怕騎車會讓妳更不舒服,走吧,開車也一樣,我路那麼熟,別忘了,這裡是我的故鄉欸!It's my island。」李東恕裝出氣魄非凡的樣子,打開車門讓她上車。
「我為什麼覺得你今天好像回復到我剛來的時候,那樣溫柔體貼的紳士風度,恕哥,真難得,你今天好men喔。」兩人上車坐好後,紀庭雨轉頭望著他,話說得像恭維又像調侃。她一臉狡黠捉弄的神情,但眼眸似水,嘴角含笑,心裡甜甜的。
「嗯?妳人不暈了對不對?又有心情找我抬槓了啊?」李東恕把車開上路,瞥了她一眼:「當時以為妳一個弱女子,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惹人憐愛的大家都伸出援手,誰知道沒多久,跟妳成了哥兒們之後,才發現妳根本是朵西莒霸王花!現在呢,是因為妳出門到外地,這又是我的地盤,像我這種俠義氣概,不計舊恨的真男人,當然要把妳照顧的無微不至啊。」
「你這臭男人!甚麼叫霸王花啊?你說。」紀庭雨大發嬌嗔,假作盛怒。 李東恕見狀得意地哈哈大笑。離開西莒學校的羈絆,和過度集中的目光,他們確實顯得自然又比較放得開。
他帶著她,一個早上足跡踏遍了東莒島的名勝古蹟,他們去看大埔石刻、東犬燈塔,走過魚路古道、大浦聚落和福正聚落,在每一個地方,他們都為彼此拍照留念,有時自拍合照,有時請觀光客代勞。有些遊客在前線離島的漁村聚落裡,見到身材相貌談吐舉止,有如荒野中玫瑰般令人驚豔的美女,紛紛請她入鏡為美景增添光采。 紀庭雨剛開始有點為難或難為情,後來放開心胸索性來者不拒,大方配合。
站在東犬燈塔旁,東莒最高的山丘上,她面海望著另一頭的西莒島,她說東西莒島天生是個強烈的對比,西莒像饅頭圓圓隆起,居民多。東莒像油條狹長平坦,遊客多。她還說東莒有著地中海和恆春的影子,就連眼前吹拂她長髮的鹹鹹海風都像。 「我可不可以帶學生和美術班的人,坐船到這裡寫生啊?」 「當然可以,但要事先安排,要配合天氣和船班的時間。還有一個因素最重要!」 「甚麼因素?」 「妳啊,妳不怕暈船嗎?」李東恕瞅瞅身邊因為沉浸異地美景,而顯得天真浪漫的紀庭雨,挖苦她說:「我們學校有一些老師學生,是每天坐船通勤的,帶上妳那可就麻煩了,有時風浪比這更大,甚至會取消船班,回不去,妳怎麼辦?」
她嘟著嘴巴不講話,大眼睛骨碌碌地轉著。 「這裡一『關島』,旅店民宿就立即客滿噢,同事學生他們有地方都可以借宿,有床就能睡,至於妳這嬌貴的大美女,應該沒人敢收留妳,當紅的莒光之花,可能最後只能睡在東莒之光的燈塔上面,然後半夜被北風浪濤聲冷醒吵醒,打電話找人哭訴說『我困在這島上三天了欸』。萬一這樣,妳怕不怕?」 紀庭雨瞪大眼睛,直視他:「你是不是忌妒?忌妒他們都找我去當風景明信片的人形立牌,卻沒有找你這個莒光金城武,你一生氣就來嚇我,是不是?」
「好啦好啦,我忌妒好不好?」李東恕把單眼相機收進包包,指著大坪村的方向:「我們去東莒最熱鬧也是唯一熱鬧的地方吃午飯,下午呢,我帶妳去私房景點尋幽探險。走吧,快要一點了,去村裡逛逛,看妳想吃甚麼。」
他們走進莒光唯一不靠海的村子,也是東莒島的政商中心,大坪村像小山谷中的一座小城鎮,房子都依著地勢起伏,忽而梯田般群聚,忽而平野般散落。 李東恕在前面帶路,他配合紀庭雨的速度,順著一條曲折蜿蜒的石梯,一路慢慢往上爬。回頭看看人,卻發現她居然在半途轉走,去到小岔路上,對著南面山坡的幾戶人家好奇的張望。
「小雨,上來啊,前面轉過去就到了,快點唷,不然商店午休,我們要吃乾糧囉。」 「恕哥,那裏好像有一間花園咖啡店欸,」紀庭雨繼續往她的方向走。 「小雨,妳中午吃不到正餐,下午肚子餓的時候,別說我虐待妳!」 「恕哥,那小庭園種了不少花草,門口布置的很漂亮,很有特色呢。」紀庭雨欣喜異常地講完,才轉回頭看他,又用小朋友的口氣:「我想去那裏吃午餐。」 「那裏應該只有鬆餅甜食之類的哦,我記得是這樣。」 「這樣就可以了啊,我相信那老闆賣的咖啡一定不錯,恕哥,你很餓嗎?」 「看來妳是打定主意了,好吧,大小姐妳說了算。」他輕輕嘆口氣,從石階上折返,走下來轉進小路,和她並肩往『秀花坊』走去。
從李東恕踏上東莒,就一直盡量避開故鄉的親友街坊,他知道他和紀庭雨到此的消息,沒多久便會傳遍全島,但是太早曝光,兩人的旅程會被嚴重打擾甚至被迫中斷。這島上的好客熱情比起西莒島的還要嚇人,一旦當面遇上了,那意味著剩下的東莒之旅,會在吃不完的飯局中結束,或在宿醉的頭昏腦脹下走完。 而眼前的『秀花坊』是另一種狀況,他原本預計在明天中午離開前才要來造訪。
兩人走到店門口,紀庭雨在秀花坊的藝術招牌下,要李東恕幫她拍了兩張照,招牌上還有一行小字–美妝工作室˙複合式咖啡秀。 「這老闆很有自己的風格,他的收藏品和擺設都很有設計感,這小花園營造出的浪漫氣氛,讓我不用吃飯都飽了,如果西莒有這樣的店,我一定每天去喝一杯咖啡。」 李東恕撓撓額頭,一副欲言又止莫可奈何:「這麼喜歡?那妳可要好好巴結我了,我可算是這裡的永久榮譽會員喲。」 「真的嗎?你跟這個老闆很熟?」她滿腹狐疑的看著有些羞怯又侷促不安的他。 「待會妳就會知道了,進去吧,反正遲早要見面。」他口氣像認命似的。
咖啡店裡有七、八張桌子,面對小花園的窗台也有個細長桌面,擺著一排高腳椅,盡頭的牆壁立一大書架,中央是座吧檯櫃,再過去像是間半開放型的美容工作室。 紀庭雨很難不發現,從他們走進去,到找位子坐下,吧檯內的年輕妹妹和工作室裡的化妝師和女客人,都用一種淺淺的神秘微笑,曖昧地盯著李東恕!
三、四桌的客人裡也有幾個同樣表情,紀庭雨把眼神拉回桌上的餐點目錄,正在瀏覽時聽見店裡原本的輕音樂,換成最近縈繞耳邊,她漸漸聽出興味來的歌曲,對!那是李東恕在宿舍最常放的老牌性格歌星Rod Stewart的歌聲,他用沙啞滄桑的嗓音哼唱著Ten days of rain 〔十天的雨〕https://youtu.be/p98nW9S-dFQ,頓時整個室內彷彿下起憂傷的雨,灑落一地哀怨惆悵的回憶。
她也轉頭盯著李東恕,但眼裡和心底都有點不是滋味。 年輕妹妹過來招呼點餐,還是那付表情,尤其面對李東恕,那含羞帶怯似的笑意,實在令紀庭雨漸漸地感到不舒服。
年輕妹妹幫他們點完餐,人一走開,紀庭雨便轉過身子正對李東恕,她雙手交叉胸前,帶著半真半假的怒氣,正準備審訊他一番,但還沒開口,那個在工作室裡,應該是剛做完臉的中年婦人走了出來,遠遠的就向他們兩人分別微笑點頭。 走過他們身邊時,她放慢腳步對他說:「東恕,這麼久沒回來,不會等一下又吵起來吧!她年紀還輕,你讓她一點嘛。」
中年婦女往門口走去,她口中的那個她,那位美容師或者是化妝師脫去了白色工作服,從吧台上拿了一串鑰匙後,也跟著走了過來,一個二十出頭的年青女孩子,款步輕移顧盼生姿,有著超齡的成熟氣質。
紀庭雨打量著她,目不轉睛,心想她應該就是老闆。走近一些才發現,她一臉樸素脂粉未施,雖然不是絕頂漂亮,可是有種脫俗的美,一種優雅詩意的靈氣。就好似李東恕的溫文書卷味,連長相也跟他有幾分神韻,細看他們倆還真有點夫妻臉呢! 年青女孩像花中仙子般停在李東恕面前,凝神直視他,表情幽怨,眼睛千言萬語的閃爍淺淺淚光,如同見到至親後一股湧出的辛酸委屈,隨時瀕臨潰堤。
李東恕站起來,接過她手中的鑰匙,抬頭與她四目相接。也是一副賺人熱淚般灑狗血的表情!此刻,紀庭雨不舒服的感覺,已成熊熊烈火,最嘔的一點是,自己明明全身酸不溜丟,卻沒甚麼資格吃醋發火,她知道再不離開現場,一定會情緒爆走!
兩人面對面站著,正一時之間不知從何說起時,一旁坐著的紀庭雨再也忍不住的開口說話了。她有些激動地拿起外套、小包包,背帶一上肩,人就站起來,她說:「你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說,我不妨礙你們了,我先走。」 紀庭雨一臉鐵青地從李東恕背後大步離去,三、四步之後再丟下一句:「校長不用你操心,我自己會一個人回西莒,再見!」
當紀庭雨明顯生氣地走出大門,四目相接的兩個人才回過神來,卻又同時陷入疑惑不解,李東恕還算聰明,手從額頭摸到後腦杓便有些明白了。唉,莫非她搞錯對象?吃醋了? 他趕緊衝出大門,四處張望,找到她的背影,追上去。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心裡又痛又氣,有路就走有巷就鑽,任憑他怎麼叫喚,她就是不停。
他只好亦步亦趨地在後面說:「小雨,妳先停下來聽我說,好不好?」 「你不要跟著我,你回去啦,我只想單獨一個人到處走走,可以嗎?」 「妳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是不是因為我事先沒告訴妳?還是妳真的吃醋了?」 「你不知道自己很過分嗎?就算我們不是盟友哥們、兄妹知己,但再怎麼樣,我們在外人面前就是一對情侶,你今天在我面前跟老情人眉來眼去,是存心要讓我當眾出糗嗎?你要跟她約會,可以明說,幹嘛拉上我,你是甚麼意思?」
「老情人?妳果然誤會了。可是雨妹,是妳自己堅持要進去喝咖啡的,我還跟妳說…」第一次看見她氣得淚水在眼眶打轉,他一股不捨湧上胸口,怨起自己粗心,怪自己輕忽她的感受,這對不明內情的她實在有些殘酷。
他理理頭緒旋即又跟上去,心疼愧疚的輕聲細語:「小雨,對不起,是我不好,剛才我想得不夠周延,把情況處理得非常糟糕。其實我本來安排明天離開前,再帶妳來這裡見我妹妹的,因為有些事我妹對我不太諒解,我怕她倔強的脾氣一上來,場面一定很難堪,所以太早見到面,可能會讓妳的旅遊心情被搞得烏煙瘴氣,可是誰知道那麼巧,妳中午偏偏要……」
紀庭雨終於停下腳步,回頭斜視他,不願置信地說:「你說她是你妹妹?秀姿!你少騙我了,她不是在南竿嗎?我記得誰說過她在南竿工作。」
「那是她剛回馬祖的頭一年!我把兄妹關係處理的一團糟,所以我實在不想和妳提起。人家都說我跟我妹長得一個樣,妳看不出來很像嗎?」 紀庭雨眼角噙淚,嘴角噘起,本就十足哀怨的神情,這時聽完更是哭喪著臉,一想到自己像入戲太深,一時忌妒怨恨的竟沉不住氣,她氣憤的猛捶他手臂:「那我剛才還不是一樣鬧笑話了,更丟臉吧!分寸大師,龜毛先生,你真是夠了!你的家人有像我媽那麼令人頭痛嗎?每次講到你家裏,你就扭扭捏捏的,好像難以啟齒一樣,我看妳妹比你要大氣得多了。」
她把外套披上肩,拎著包包一臉無辜,然後用十足小女人的埋怨口吻:「現在怎麼辦?我可不要再回秀花坊,你讓我咖啡沒喝到就算了,還害我在你妹面前耍白癡,你妹一定認為我有公主病,不然就是以為我腦袋有毛病。」 「還害妳中餐沒吃,餓肚子。」李東恕拿走她的小包包,背在自己肩上,再幫她把外套穿好,把拉鍊拉上,他極度自責:「小雨,對不起,妳現在想吃甚麼?去找我的換帖兄弟卓仔吧,只要是這島上能吃的東西,他都有辦法很快的變出來端上桌。」
「不要吧,米鳳、曉慧說讓你們男人碰在一起,就剩吃飯喝酒了,那樣的話,東莒根本不用逛了。反正都快三點了,等晚餐你再一次請我吧,我看最好是能叫你妹一起來,讓我自己跟她賠個禮。」 「好啊,但我不敢保證她會不會來,還有她是不是真的很大氣?」 「我覺得她應該是一個很大方的人,哪像你?」
他調整背上的兩個包包,隨即朝她投射詭譎的眼神,緊盯著她說「好啦好啦,妳們使性子耍脾氣,全都算是大方大氣噢,我呢,算全莒光最沒有氣度的一個,妳現在是不是很後悔當初選錯盟友了?」 「沒有,但是你以後再不坦誠以對,敬恆兄妹同盟會就換我當會長,以後你叫我姐姐!好啦,我知道男人不好當!恕哥,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裡?」紀庭雨閃躲開,不想在這話題情境上繼續打轉,巴不得趕快事過境遷,畢竟這樣強烈的吃醋生氣,連她也感到吃驚,是逢場作戲或真情流露,自己已經方寸大亂混淆不清。
「反正都已經走到這裡了,乾脆把明天早上的行程,挪到今天吧,接下來是私人景點–李家祖厝的坦誠尋根之旅。」李東恕收起戲耍的表情,露出淡淡笑容,指著後面山坡:「我的老家就在上面不遠,我們一面走一面聽我講古吧。妳真的想聽?」 「嗯,當然。」她口氣跟表情一樣肯定。 「親友街坊都說我跟我妹長得一個樣,但我大哥跟我們卻長得完全不像,個性想法也不一樣,這也是我們家這本經難念的地方,這個不太愉快的部分,讓我開始不太喜歡去翻過去的回憶。妳也發現到,我除了在前線小島上特別與眾不同的快樂童年與青少年,其它的都很少對妳說起,對不對?今天來到我出生的家園,妳如果不覺得無趣,我就念經給你聽吧。」
李東恕帶著紀庭雨朝另一個石階走,迎著北風一步一步爬上去,一步一步走近他生命裡前半段的故事核心,一個一個圍繞著家與故土的悲歡離合。
驛動的年代 〔李父的漂泊與鄉愁〕
李東恕的父母早在國共戰爭,兩岸對峙之前,就跟著福建長樂的家人族親一起過江來到東莒這座小島,在荒蕪貧瘠的土地上開墾耕耘,風雲多變的大海中捕魚營生,建宅開渠落地生根,育有兩男一女。
待續…… 遊子 胡雲 攝影:曹雲峯 *點歌曲網址可連結YouTube聆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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