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19日泰國軍方發動睽違15年的軍事政變,推翻泰國憲政史上第一個具國會絕對多數的塔信(Thaksin Shinawatra)政權,終結以選舉政治為基調的泰國「新政治」,軍人再度躍上政治舞台,1980年以來的泰國民主化進程一夕逆轉。然而,令人費解的是,泰國各界(各政黨領袖、整個官僚體系,甚至是知識份子)對於這起軍事政變的結果幾乎都是默認的,公開批判的聲音異常微弱。
泰國是軍事政變頻仍國家的典型,2006年919政變已是泰國自1932年廢除絕對君主政體、採行立憲體制以來的第20次軍事政變;然而泰國的軍事政變歷程自「時間序列」看並非平均發生,而是清晰地呈現出三個政變頻仍的「密集期」與三個制約政變的「間歇期」,構築出當代泰國政治的「惡性循環」模式。本文擬檢視軍事政變與文武關係理論文獻,就政治結構與過程針對泰國軍事政變提出解釋,並分析軍事政變對泰國政治變遷與民主進程的效應。
一、前 言
著名的Journal of Contemporary Asia於2008年製作關於泰國2006年919政變的「特輯」(Special Issue: Volume 38, Issue 1)-「泰國的『好政變』:塔信的垮台、軍隊與民主」(Thailand’s ‘Good Coup’: The Fall of Thaksin, the Military and Democracy),該刊以聳動的「好政變」為標題,凸顯了曼谷的城市中產階級、支持王室的菁英、部份企業界以及大多數南部民眾對2006年919軍事政變的支持;為數龐大的泰國人們相信,軍方發動了一場「好政變」,將泰國自塔信(Thaksin Shinawatra)政府的貪婪與威權主義統治中解救出來。
這種論調以泰國著名自由派意見領袖、前外長、現任東協(ASEAN)秘書長的蘇林(Pitsuwan, 2006)最具代表性,蘇林在軍事政變後公開表示:「2006年919軍事政變對泰國而言是必要的、也是一個正確的措施,它將泰國自威權主義的箝制中解救出來。」(The 19 September 2006 coup in Thailand was necessary, a correct measure, in that it saved the country from the clutches of authoritarianism.)
然而,對數百萬支持塔信的泰國北部與東北地區人民而言,這無疑是一場「壞政變」;這群廣大的偏遠鄉村住民與城市貧窮人口實質受惠於塔信的「民粹」政策,雖僅是蠅頭小利,卻足以讓他們在2005年國會大選支持塔信與泰愛泰黨取得壓倒性勝利,甚至在2006年四月的爭議選舉中仍對塔信不離不棄。
一場政變,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解讀;然而,泰國人民對於軍事政變早已是司空見慣。泰國自1932年行憲迄今,77年間舉行了24次大選,卻也發生了24次政變(其中20次為軍事政變);無怪乎泰國著名社會運動領袖蕭素樂(Sivaraksa, 1998:192)做如是比喻:「在泰國,一場失敗的政變等於一場期中選舉;一場成功的政變則等於一場國會大選。」(In Thailand, an unsuccessful coup d’etat is like a reelection, a successful one is like a general election.)
不論是「好政變」抑或「壞政變」,2006年919軍事政變終結了泰國基於選舉競爭與政黨政治的「正常民主」時代,回復傳統文武關係協調的「泰式民主」氛圍;這場成功的軍事政變再度確認軍事政變對泰國政治變遷的主導力量。
軍事政變後,泰國陷入「黃衫軍」與「紅衫軍」之亂。當黃衫軍攻佔首都曼谷國際機場,數十名大學教授發表公開信給武裝部隊總司令阿努蓬(Anupong Paochinda)要求軍方發動軍事政變;而當紅衫軍破壞已一延再延且迫遷海邊度假勝地芭堤雅(Pattaya)舉行的「東協高峰會」(ASEAN Summit),政府宣布緊急狀態之際,泰國再度出現呼籲軍方政變的聲浪。為何廿一世紀泰國民主對解決政治危機的最終期待仍然是一場軍事政變?
二、政變研究:文獻探討
政治發展論者(political developmentist)在探討發展中國家政治問題時,經常將焦點放在政治穩定與變遷的議題上,亦經常以Samuel P. Huntington(1965)的「政治制度化」(political institutionalization)概念做為分析架構。依據Huntington的論點,制度化程度與政治穩定性二者之間呈現「正相關」;制度化程度愈高則政治趨於穩定,反之則趨於不穩定。而對政治制度化與政治穩定的最大威脅就是「軍事政變」,因為它對政治體系之衝擊與所造成之改變,是最鉅大與顯著的(陳鴻瑜,1993:2)。
此外,民主化(democratization)研究者檢視「新興民主政體」(new democracies)個案,發現「文武關係」(civil-military relations)的狀態攸關新興民主政體的民主轉型;其中,軍事政變是關鍵角色。再次運用Huntington的「民主轉型」(democratic transition)概念,由威權體制轉型而成的新興民主政體具有一個共同的隱憂,就是這些國家的文武關係缺乏西方民主國家所擁有「客觀文人控制」(objective civilian control)的共同特性,這一隱憂是民主轉型成果能否確保與維持的關鍵因素(Huntington, 1957: 83-85)。在許多新興民主政體的民主化失敗案例中,軍人以發動政變的極端形態介入政治,是對文武關係的根本破壞;對民主化進程而言,軍事政變是逆轉民主化的最主要因素。
David Hebditch and Ken Conner(2009:34)的研究指出,學界關於「政變」的定義,大部分著重在軍事組織的介入,亦即根據行為發動者的職業特性(practitioner’s characteristics),賦予政變行動軍事意涵,此即一般使用「軍事政變」一詞的緣由。Marricio Solaun and Michael Quinn(1973:79-81)定義政變為「非法推翻或取代國家最高行政當局的行動,主要是軍隊所發動。」Edward N. Luttwak(1988: 27)的研究指出:「政變是國家機關(state apparatus)內一個重要部分所進行的滲透,目的在取代政府以控制國家機關其餘的部分。」此一定義雖未明示軍隊就是渠所謂國家機關內的重要部分,但證諸第三世界國家軍人干政的普遍化,軍隊已成為暴力的合法管理者,政變就是對軍人與文人關係的根本否定,由軍人完全取代政府。因此,Theodore J. Raffudeen(2008: 12)直接將政變定義為「軍隊內部的部分成員或小集團企圖直接掌控政治權力的行動」,也因此「軍事政變」(coup d’etat; military coup)一詞成為研究者普遍採用的名詞。
Rosemary H.T. O’Kane(1987: 22)指出「政變是國家機器(machinery of the state)內部某一團體的快速行動,以非法手段變更政府。」此一定義隱含只有軍方、警察、官僚體系或其他國家機關內部的團體才能發動政變,排除其他勢力發動政變的可能;此一狹義的界定有助於理解軍事政變的實際操作與執行。更具操作型意涵的是Samuel E. Finer(1988: 140-142)針對拉丁美洲國家的實證研究指出:政變是軍人干政的極端方式,對原合法政府的直接否定,由「影響」到「勒索」再到「取代」,以達到最終取代合法政權的目的。行動的程序包括:(1)支持者招募與任務分配(trabajos);(2)參與行動各方的交易與承諾(compromisos);(3)單一部隊或軍營的發起行動(accion);(4)發布政變聲明(pronunciamiento);(5)佔領首都內的重要政府建築與通訊中心;(6)宣告政權轉移;(7)任命軍事執政團以確保統治,聲明政權移轉是過渡性質,並承諾回歸文人統治。
關於政變的研究文獻十分豐富,尤其1970年代是政變研究的高峰期。究竟是什麼原因吸引學者以政變為研究主題?根據Ekkart Zimmermann(1977: 388)的說法,學界對政變研究的興趣主要來自兩方面:第一、政變發生的頻率極高,在若干發展中國家的政治過程中,政變的次數甚至多過選舉;第二、與其他宏觀政治分析領域的主題,例如革命、抗議或動亂相較,政變相對具有同質性,適合進行跨國性的多變量分析(cross-national multivariate analysis)研究。
檢閱研究文獻發現:1970年代相關學術論著確實呈現出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政變發生頻率密集的趨勢。William R. Thompson(1973)的研究指出自1946至1970年的25年期間,在59個國家中共發生274次政變。Morris Janowitz(1977)的研究列舉1947至1975年期間52個國家(不列入歐洲國家)的128次政變。Finer(1988)的研究則統計自1947至1975年期間,51個國家(列入歐洲國家)的130次政變。Gavin Kennedy(1974)的研究指出在1945至1972年間,第三世界國家共發生284次政變。O’Kane(1987)的研究則統計1950至1985年間,67個國家的144次政變。
上述政變研究在政變的定義、政變的選擇(失敗的政變是否列入計算)以及時間的長短都不相同;但統計成果所凸顯「政變發生的高頻率」卻是明顯的共同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