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６）

我的摯愛──親愛的風：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想必歐陽蕾蕾都已經告訴你了。

親愛的──請容許我在信裡這樣叫你，容許我在信裡可以繼續假裝一切都不曾發生，好嗎？

夜晚的風吹得沁涼，我獨自站在這暫時落腳的汽車旅館外頭草坪處，靠著老舊的圍欄，靜靜地看著星空。

界於中南部地帶，天氣明顯地趨於溫和，想必現在的桃園一定飄著毛毛細雨，那挾著凜冽寒風的刺骨，讓人忍不住地想找個溫暖的地方，窩著。

「風，一個人躲在這邊做什麼？」智仁遞了根菸，我搖頭。「戒了？」

「小雨對煙味過敏。」

「你還真的很重視小雨。」智仁躍坐在圍欄上，平時多話的他，現在顯得有些沉默。

我瞭解，這只是他刻意不想讓我感到孤單的一種方式。

風，你曉得嗎？我一直很慶幸，孫智仁一直都在。

那天，王秘書並沒有把我載回住處，她反而載我到歐陽家位於紐約附近郊區的一處住宅，一開始我還天真的以為是你指使的，直到孫智仁前來找我時，我才明白，你對一切都已經死心了，只剩我，只剩我一個人仍然在過去徘徊。

「智仁。」我輕輕喊了聲，卻被過於沉重的心情，止住。

「風，你只要知道我和蕾蕾不能失去你就好。」智仁用力彈熄燒紅的菸頭，扔向一旁的垃圾桶。「對我們來說，你既是親人也是朋友。」

我沉默，抬頭看向星空的視線有些迷濛。

我以為孫智仁找我的理由，是希望我從你的生命裡離開，也以為他想報仇，呵，原來我也是會害怕報應輪迴這回事，今生我負了你，所以註定了這輩子孤單；風，你曉得嗎？我一直都很後悔，很後悔，後悔那一天沒有阻止你離開，後悔那一天我不夠勇敢……

孫智仁和我仔細說了那一天之後的一切種種，我一直以為我所要承受的痛，可以蓋過你這幾年的傷口，直到孫智仁帶著濃郁的恨意與不甘將一切陰霾公諸於世，我才知道……

風，你到底一個人背負了多少沉痛？孫智仁說過，你總是自虐地強迫自己面對，直到傷口鮮血淋漓，你彷彿等著習慣疼痛後的知覺，日復一日地這麼痲痺自己。

我聽了心都碎了！

你一定猜不到吧？孫智仁告訴我，如果我仍然是你堅持的那一塊肋骨，他希望我用任何方式把你拼湊完整……可惜，我辦不到。

「想不想喝一杯？」智仁跳下圍欄，「我有偷偷帶幾瓶放在車上喔！」

看著他忙碌地打開後車門，來回翻找了一陣子，不一會兒才滿意地抱了瓶威士忌跟兩個紙杯坐回圍欄。

「你不擔心蕾蕾找你？」我接過他遞來的杯子，一口飲盡。

濃純的香氣順著喉嚨滑入，烈厚的酒精攀上了神經，知覺隨著褐色液體蒸發在空氣中。

「她知道我在這裡。」智仁品嚐似地輕啜著。

沉默似乎代替了我們平常相處的方式。

你恨我嗎？風。現在我卻寧願相信著，你是恨我的。

因為這樣我才能夠稍微釋懷，也因為這樣，才能夠救回始終沉溺過去的自己。

──如果，我沒有從你口中親自證實那個女孩的事。

孫智仁似乎不能諒解我的拒絕，他雖然知道在你心裡已經進駐了那個女孩，但他卻希望由我親手拯救你脫節的靈魂。

但是風，我相信除了她，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因為我瞭解你的固執。

她一定是個好女孩吧？我很想祝福，可惜，我辦不到。

我仍是愛著你，儘管這過程早已變質，我仍是愛著你，很愛很愛你。

可是風，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希望你忘了我，忘了那段過去，忘了我說的一切。

就讓那些不愉快的沉重過往，隨著我埋葬吧！

風，能夠在美國與你重逢，我已經很感激了，真的！

因為上天祂聽到了我的懇求，讓我在最後的人生裡，知道你過的很好。

那天，我還奇蹟的得到一個擁抱、一個吻，雖然我依舊無法成為你的女人。

只是這些個體溫夠我回味了，我相信我可以撐到最一秒，帶著你的溫柔……

讀到這邊，你是不是感到莫名其妙？因為字字句句就像是遺言般地落筆。

呵，親愛的風，我相信這封信交到你手裡時，歐陽蕾蕾已經將一切都告訴你了。

假如──我可以自私地想像在你心裡我仍擁有一個角落嗎？

請你別替我感到傷心難過，這是我應得的。

風，你離開之後，我早覺得人生失去了活著的意義，要不是抱著有再見面一天的希望，那麼這段苟延殘喘的日子早已結束了。

感謝老天聽到了我的懇求，讓我在最後的人生裡，見到了我這輩子最愛最愛的男人。

即使是最後一眼也無妨。

答應我，風，就當做一個瀕死之人最後的懇求，答應我，好嗎？

要緊緊抓住你的幸福。

這輩子，我錯過了最珍愛的你，所以你要連我的幸福，加倍地珍惜。

下輩子，請你將另一伴的空缺保留一個名額給我，我已經預約囉！你可別耍賴。

風，現在我要跟老天再許一個最後的願望，然後我會依著這願望努力呼吸到最後一秒。

風，你說，這個願望會不會實現呢？

「智仁，宣彤她……」我緩緩吐了口氣，「她人在哪兒？」

「天涯海角。」

「我必須去找她。」我低下頭，懇求道：「我曉得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兒，告訴我，智仁！」

「那小雨呢？」

「我沒有關係。」一陣帶著憂愁的聲音響起，小雨紅著眼睛哀傷地看著我。

「小雨這麼晚不睡覺跑出來做什麼？」智仁趕緊收走酒跟紙杯，打哈哈地想帶過這有些尷尬沉悶的氣氛。

「晨風哥哥今天悶悶不樂的原因果然是因為那個姊姊。」小雨輕輕走過，擁住我。「沒有關係，你不需要逞強了，如果覺得痛，我會陪你一起面對它。」

我微愣，輕靠的懷抱是這麼溫暖而讓人安心，我伸手緊緊圈住這份溫柔。小雨總是用她獨特的方式輕易地穿透我的內心，瓦解那其實不堪一擊的城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智仁什麼時候離開的，靜默的氣氛繞著相擁的我們，眼角微溼的我不想破壞寧靜，僅僅任由風吹乾脫離軌道的淚，好像傷痛可以一同蒸發似地，本來沉重的心情正逐漸放鬆。

對了，一直想偷偷告訴你，你一定沒有發現，你的眼神愈來愈柔和，那場雨帶走的不只有你的心，連你想刻意隱藏的脆弱一併沖刷。歐陽蕾蕾帶來了你和她的近照，我從你流露而出的笑容可以真實的感受到，你很幸福。

風，別輕易放開她，人一輩子只會在一個對的時間裡遇上一個對的人，很顯然的，她才是你的唯一。

親愛的風，我現在知道了，你不再孤單。

「小雨，妳曾經問過我，我覺得幸福是什麼。」我輕輕磨蹭著她的秀髮，瘖啞地嘶語。

「我已經知道了。」小雨輕聲地笑了笑。「只要我快樂，你就幸福。」

似乎習慣她總是讓我意外的善解人意，我輕輕點了點頭。「所以，妳要一直快樂。」

「那麼晨風哥哥知道，怎麼維持我的快樂嗎？」小雨抬頭見我疑惑的眼，隨即漾開笑容。「晨風哥哥幸福，我才會快樂。」

「所以，」小雨往我肩上用力一拍：

「去吧，去找她，沒有遺憾的幸福，你才能繼續安心的往前走。」

所以，當你整理好自己真正的心情後，再來找我。

也許我是臭美又自大的，但是憑著對你的瞭解，我明白歐陽蕾蕾跟孫智仁是無法隱瞞你太久，但是，我並不想看到失魂落魄的你，因為那只是同情。

風，我不想要你的同情，我不要。

如果我真的是臭美又自大的，那麼我可以很有自信的告訴你，你一定知道我在哪裡。

親愛的風，帶著你的幸福一起來看我，讓即將離開這世界的我，也能沾染一些你的快樂。

　　　　　　　　　　　　　　　　　　　　　　　　　　　　　　　　　　宣彤　字

沒有猶豫，我牽著小雨的手，敲了敲智仁夫婦的房門。

「你下定決心了？」智仁才應門，似料中般地將鑰匙遞給我。「她只說她在『天涯海角』。」

「謝了。」我接過鑰匙，「你們……」

「放心啦，一通電話隨時有車。」智仁往房內看了眼蕾蕾，確定她處於熟睡狀態後，才壓低聲音催促著。「快點把過去的事一筆勾銷，你這副表情我們都看膩了。」

「小雨，妳──」

「我跟智仁哥哥他們繼續旅行囉！難得放假出來玩，我一直想去嚐看看合歡山的雪味道呢！」小雨瞭解似地遞給我一小袋用包裝紙包著的東西。「這是今天在清境農場買的禮物，幫我送給姊姊。」

智仁見我望向他，他拍拍胸脯保證道：「別窮操心，我跟蕾蕾會看著辦。」

我想，我可以深刻感受到宣彤所說的，我並不孤單。

宣彤，我也跟妳一樣很慶幸，智仁一直都在。

那場雨不只帶走了我的心，沖刷了我的脆弱，也順手將幸福帶給我。

所以宣彤，請妳再等一等，我已經補充好加倍的幸福，現在就趕過去天涯海角帶給妳。

那些個如果不再是假設，因為在我心底，始終保有一個屬於妳的角落。

因為過去十年，並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妳。

我可以想像當妳知道之後，那些所謂臭美又自大的自信足以讓妳得意許久。

宣彤，就算只剩最後一秒，我也不會讓妳孤單的離開，因為，我還在。

宣彤，我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