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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怪談之七
2017/12/09 20:44:06瀏覽346|回應1|推薦12
陰森森的長廊,多年積累的塵埃,不知從哪裡吹進來的風微微作響,好像哀號似的。

長廊兩側排列許多扇門,過去都是一間間的診療室。那時,診療室的門口一長排塑膠椅,坐著不耐煩的病患,彼此抱怨醫院多麼差勁,一邊頻頻抬頭注意燈號是否輪到自己。

此刻沒有病患,沒有塑膠椅,幾間診療室甚至連門都沒有,裡頭只有濃厚深沉的空虛與黑暗。

不止診療室黑暗,走廊也暗,整棟醫院大樓全都陷入一種絕對的黑暗當中。

這是一間廢棄的醫院,廢棄很多年了。

據說是因為土地開發出問題,牽扯到官商勾結之類的麻煩事,所以延宕多年遲遲無法拆除改建,就這麼荒廢著。

這種廢棄建築照理講應該是流浪漢的天堂,尤其寒冷的冬天,足夠收納半個城市的流浪漢及其家屬。

然而沒人敢住在這兒。

別說那些早就把人生放棄掉,活得沒人樣的流浪漢不敢進來,就連野貓野狗、蛇蟲鼠蟻都找不到一隻。

地球上有少數「無生命」的區域,這裡是其中之一。

為甚麼會這樣?沒人知道。雖然傳說很多,但誰也無法確定那些傳說的真實性。

傳說之所以成為傳說,就在於它的「不確實性」;一旦有人加以核實了,那人就會成為傳說的一部分。


其中有個傳說是這樣的────

這間醫院的「末代院長」是個「人魔」,經常將醫院裡接生的孩子偷去煮來吃,因為他相信嬰兒肉有延年益壽的功效。然而偷多了終究得東窗事發。就在警察逮捕他之前,這位人魔院長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割喉自盡───嬰兒肉沒能幫他長壽。

也有人說是在半夜的電梯裡割喉,鮮血灑滿了整間電梯。

故事到此還沒結束。

人魔院長自殺以後變成了非人之魔,每日每夜迴盪在醫院裡到處害人,慘無人道,最後弄到醫院無法再經營下去,終於關門大吉人去樓空。醫院廢棄了,人也走光了,可是魔鬼院長離不開醫院,只能孤零零地穿梭在每條走廊,每個診間,每一張病床和廁所。

於是開始有了傳說。

據傳說,只要在凌晨一點整獻上一個嬰兒,魔鬼就能實現你的願望。有人說要在醫院大廳焚燒嬰兒,仿效古代的「燔祭」;也有人說不必燒,只要將嬰兒放置在第十三號診間;又有人說要先去小兒科掛號,掛號處會有一個殭屍婆婆受理,要出示健保卡…………

反正都是傳說,也不必計較它是否太過荒誕無稽。不信的人你說的再合理也不會信;即使有人相信也不會真的有人獻出嬰兒。

且慢,真的不會有人這麼做嗎?也許有。不過真的做過這種事的人,本身也成了傳說,成了無法確認、信不信由你的故事。就像二樓走廊那片焦黑的牆壁,許多人言之鑿鑿說那是幾年前有人焚燒嬰兒留下的痕跡。仔細看那片燻黑牆面的紋理,像不像嬰兒哭泣的臉………

反正都是傳說罷了。你信嗎?





深夜十二點,他和妻子站在走廊的盡頭。妻子懷抱裡是他們唯一的兒子。

無邊無際的黑暗包圍著他們。手裡那盞充電式照明燈似乎被周遭的黑暗壓縮了,只能照亮尺許範圍。

走廊的盡頭有一部電梯。

他聽說的版本是這樣的────必須在深夜十二點過後,將不足周歲的嬰兒放進這部電梯裡,魔王就會實現你的願望。

這是孤獨的魔王的承諾。

這一晚特別寒冷。陰森森的長廊,不知道從哪裡吹來的風微微作響,好像哀號似的。仔細聽,彷彿是嬰兒的哭聲。

妻子忍不住再次流下眼淚:「真的要這樣嗎?你………你怎麼可以這麼狠心?」

「現在還說這些幹嘛,我們不是都講好了?」他努力壓制內心的痛苦與動搖,刻意讓聲音不帶感情。

「我捨不得啊!我的孩子,我懷胎十月的骨肉。你有沒有良心?還是你覺得懷孕生孩子與你無關?」

妻子又傷心又憤怒,但她沒辦法不聽他的。

「這也是我的骨肉。妳聽我說,我們還年輕,孩子要生幾個都行,但是爸爸只有一個。只要能救爸爸,要拿我的命來換都行!」

「可是…………難道我們不能想別的辦法嗎?求求你………」

妻子的口氣又轉為哀求。

當他決定獻出兒子到現在,妻子一直徘徊在悲傷、憤怒、哀求與絕望之間。

他當然理解妻子的感受。他自己也痛苦得想死,如果有別的辦法…………

「妳知道爸爸已經沒救了,醫生說他這次昏迷很可能再也醒不過來。即使醒來,也活不到下個月。昨天醫生跟妳說甚麼來著?是不是叫妳勸我簽同意書?我絕不會放棄的,就算機會渺茫我也要試一試。」

「你以為我不想?這些日子以來我們試過多少方法?如果可以的話我也願意用自己的命去換!可是,兒子的命就不是命嗎?就這樣送給魔鬼………也不知道傳說是真是假………」

「我不管。如果傳說是假的,兒子就不會有事。要是真的………現在只能賭一把了。」

他上前一步,跪在電梯前,雙手合十,心中默禱────


我誠心誠意獻上親骨肉,求祢,拯救我的父親!


這是未滿周歲的嬰兒,收下吧!拯救我的父親!


悅納我的獻禮!實現諾言,求祢拯救我的父親!






自打他有記憶以來,一直與父親相依為命。他完全不記得母親的樣子。

小時候,每當他問及母親的事,父親總是閃爍其詞含糊帶過,甚至前言不對後語,矛盾百出。

懂事以後的他,曾經指出父親的矛盾。例如母親到底去了哪裡?究竟是出國了還是在鄉下?為甚麼有兩種說法?還有母親的照片究竟是這張還是那張?兩張照片顯然不是同一個人嘛!好像隨便說說似的。

父親面對孩子的質問並沒有生氣,只是露出非常為難的表情,彷彿孩子的逼問是對父親的一種折磨。後來他索性不問了,因為他不忍心折磨這麼溫柔的父親。

真的,父親真是全世界最溫柔的男人,除了哺乳以外,所有母親能做的他都做到了。

小時候,別的孩子在學校裡闖了禍,總有怒氣沖沖的爸爸跑來學校甩耳光,或者擰著耳朵痛罵:「瞧我回去怎麼收拾你!」

他也曾經闖禍。可是父親被叫來學校後卻擺出一付自己闖禍的模樣,哭喪著臉向老師道歉,向同學道歉;打壞東西該賠賠,絕沒有第二句話。

有些父親在外人面前慈眉善目,一回到家就開始清算。但他的父親完全表裡如一,無論闖了多大的禍事父親從來沒有一句責怪,無論甚麼麻煩甚麼負擔全都一肩扛下。

父親全心全意疼愛他。只要是他想吃的,想玩的,想要的,父親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去實現;要是實現不了就責怪自己,愁容滿面。他不忍心看見父親比他還失望的樣子,因此對自己的欲望也懂得有所節制。

他沒有被寵壞。

也許因為失去母親的關係,父子倆反而更珍惜彼此,時時刻刻將對方放在心上。父親固然寵他,他也真心體貼父親,隨著年齡增長他漸漸能體會「世上唯一的親人」那種感情。他相信父親之所以疼愛他,也是因為這種感情。

因著孤獨。

還記得當兵的時候,父親站在營區外頭迎著寒風,足足等了三個小時,只為了十五分鐘的會客時間。父親緊緊抱住他,哭著問他辛不辛苦,有沒有被人欺負,晚上睡覺一定要蓋被子,要聽班長的話…………

一想起父親他就忍不住落淚。

父親是個清潔工,收入微薄,他卻從來沒有家境清寒的感覺,因為父親幾乎將所有的錢都花在他身上。大學畢業後,父親將多年儲蓄全部拿出來,送他出國念書。父親不讓他打工賺錢,不讓他在美國洗盤子被洋人欺負,情願自己每天辛苦工作加上貸款,就算生病也不敢請假怕被扣薪水。

父親的愛與恩情他一輩子也還不了,發誓下輩子還要孝順他。

學成歸國以後,他找了份好工作,娶了美麗的妻子,一帆風順。

故事到這裡算是圓滿了,可惜父親卻得了絕症。

他不能讓父親就這樣走了,他還要孝順他幾十年,讓他住豪宅,享清福,兒孫滿堂。不能!絕對不能!在他心目中沒有甚麼比父親更重要。

兒子算甚麼!一百個兒子也比不上一個父親!他在心中不斷告訴自己。

他受過高等教育,當然不是迷信的人。可在這生死交關之際,無論多麼荒謬他都願意嘗試。


偶然聽說附近的廢棄醫院流傳著這樣的「怪談」。





妻子也跪下了。

即使萬般不捨,但妻子愛他,也感受到他對父親的愛。她也默默祝禱────

求求祢!萬能的魔王,求祢別帶走我的孩子。我願意將自己獻給祢…………

寂靜的黑夜,闃闇的荒蕪的醫院長廊,兩人跪在微弱的燈火中,迎接恐怖的魔鬼降臨。

因為愛,所以詛咒?為了救一條命而殘害另一條命?誰能質問呢?

唯有靜待上帝的審判。

突然間,一陣陰風拂面,兩人面前裂開巨大的黑洞,嚇得夫妻倆跌坐地上。原來是電梯門開了。

傳說竟然是真的!整棟大樓早已沒有電力,電梯卻自動開門………這是真正的怪談啊!

有那麼一瞬間他心中萌生退意,因為這實在太恐怖了。雖然決定要犧牲孩子,但抱著姑且一試的心裡始終難以盡信。可如今電梯門開了,下一步的抉擇變得十分真實,難以迴避。

還是抱著孩子回家吧!就當做了場噩夢。然而決定就是決定。他向妻子伸手────

「把兒子給我。」

妻子緊緊抱住孩子,渾身發抖,不停搖頭。

「事到如今………」

妻子還是搖頭。

她不是不想拔腿而逃,只是腿軟。明明距離手上的燈光只有一公尺不到,可是洞開的電梯內部卻是一片黑壓壓,彷彿深不見底的另一個世界,彷彿連光線都不敢接近那團黑暗。她嚇得不敢動彈,更不敢將心愛的寶貝兒子送進黑洞裡。

「不要,不要,我不要!老公,快帶我走…………」

趁妻子慌亂之際,他迅速奪下嬰兒,然後俯身送進電梯裡。那一刻,他心痛有如刀割。

對不起!爸爸對不起你…………

妻子發狂似的想衝進電梯,被他狠狠架住,妻子的慘呼響遍了整棟大樓,悲切的餘音迴盪許久。

電梯門關閉。

 




這幾天妻子始終面無血色,憔悴不已,每天都窩在家裡。

她無法入眠,她說一睡著就夢見兒子被魔王殺死吃掉………

他也經常想起那孩子。

但他不後悔,因為把孩子送進「電梯」的隔天醫生告訴他,父親的腫瘤細胞居然開始死亡,而且速度逐漸加快,照這種情形看來,不用多久父親體內的腫瘤就會消失殆盡,之後只要好好調養恢復體力,原本受損的器官就能慢慢自行復原,甚至比生病前還要健康。

醫生直呼這是神蹟,還徵求他的同意發表在醫學期刊上。

只有他和妻子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一命換一命,就是魔鬼也信守承諾啊!



這天清晨,父親醒了。他坐在病床前緊緊握住父親乾枯的手。

父親朝他爽朗一笑,接著伸個大大的懶腰,好像剛做完一場大夢。

「覺得如何?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呢?」

「我很好,辛苦你們了。」

「不,一點也不辛苦,只要爸的病能好,怎樣都行!」他忍不住流下眼淚。

「我雖然一直昏睡著────應該昏睡很久了吧────其實我心裡清楚的很,好像一直都是醒著。我知道自己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原本覺得這次肯定活不了,沒想到居然還能回來,唉………」

「爸,您怎麼捨得自己先走?您走了我怎麼辦?」

「我也捨不得你啊!不過這麼走一遭也讓我想起了很多事,過去的往事,一直沒機會告訴你。我想還是跟你說清楚吧,否則哪天我要是真的走了………」

父親撐起上身,他立刻將枕頭墊在父親背後。幾個月以來,父親第一次能夠自己坐起。

「以前你常常問起媽媽的事我都不說,真對不起。孩子,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的,是因為………我也不知道你媽是誰啊。」

這是怎麼回事?他一頭霧水。

「這件事說奇怪也不怎麼奇怪,但也有難以理解之處。其實你是我撿來的。」

原來如此,難怪沒有媽媽。

他終於得知自己的身世。

「不,其實也不能說是撿來的,應該說上帝賜給我的。你是神賜給我的孩子啊!所以我很珍惜,每天都懷著感恩的心。」

「那時候我在醫院當清潔工。人品差勁,又笨又窮,哪裡娶得到老婆,但我每次在醫院見到人家夫妻兒女,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樣子,我就心裡羨慕,經常向上帝禱告。我說神啊!就算娶不到老婆也沒關係,只要能有個孩子就行了。如果我有孩子,我一定會盡全力去疼愛他,給他最好的,給他一切。因為孩子就是一切啊!」

「你可能覺得自己很可憐,原來只是個被清潔工撿到的棄嬰。孩子,我說你是『神的恩賜』,不是形容自己感激的心情,而是說明一件事實,你的確是神賜給我的。我剛才說難以理解之處,就在這兒。」

他不明白這有甚麼難解之處,不就是棄嬰嗎?人家不要的孩子被父親撿去當寶。

「那天晚上我幫一個警衛代班。這是不許的,但當時大家都很熟,偶爾讓清潔工代班兼差一下,賺點外快。這種事當然不能光天化日的幹,只能代夜班,反正也只是門禁管制,時間到了去巡邏,沒甚麼了不起的。」

「夜班我記得是十點鐘開始。首先是到各個區域巡邏一遍,看看有沒有閒人還在醫院裡逗留。當然有些家屬會留在醫院過夜照顧病患,那也有限制………啊,這些你都知道,你也待在醫院好幾個月了,真是辛苦你了。」

「總之巡邏完畢後要將每部電梯上鎖,只留下一部供緊急使用───有時候半夜要緊急送進開刀房,或者從急診室轉來住院的。」

「當晚十二點,我開始第二次巡邏。當我走到三樓的時候,遠遠地發現走廊盡頭的電梯門居然開著。我覺得很奇怪,那部電梯應該已經鎖上了啊!我想過去檢查一下,搞不好是自己忘了鎖,不知道誰搭電梯上樓了。」

「三樓都是診療間,沒有住院病房,晚上十二點多一個人都沒有,誰會上來呢?我走近一瞧,不得了!電梯裡忽然從上到下打出一道白光,那白光愈來愈強,漸漸充滿整個電梯,那光強到我都睜不開眼睛。過了好久,光沒了,我睜眼一瞧,哈哈!就看見你躺在電梯地板上────還不滿一歲的娃娃。你說,這是不是上帝的恩賜?」

他面無表情,垂在病床下的雙手卻劇烈顫抖。

「爸………我問你………你撿到我的時候,衣服裡有沒有………甚麼字條?」

「有啊!有張紙,上面寫著『把孩子交給你,你必須實現諾言』。我想這是神對我說的話,因為我曾經在心中許下諾言,如果我有孩子一定會好好疼愛他,用我一生去疼愛他。上帝聽見我的諾言了。咦?你怎麼知道紙條的事?」

他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那張紙條是他寫的。

所謂「諾言」,指的是獻上孩子就能實現願望────魔王的承諾。

放在電梯裡的的孩子,穿越時空成為父親撿來的兒子;兒子長大後又將自己的兒子放進電梯…………



父親沉湎在遙遠的回憶中,沒留意到他的異狀,用滿懷感恩的口吻繼續說:

「………那段日子真是不錯。只可惜後來醫院出了事,院長不修德,做大孽啊,醫院也倒了…………」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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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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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勝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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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09 22:17

倒錯的的時空,詭異的情節,一個令人很意外結尾。你的小說很精彩!有點接近史蒂芬金風格。

韓非非(prinz1972) 於 2017-12-09 22:59 回覆:
感謝你的稱讚!感動(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