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眼接過家書,黃大一感嘆,「等這一天,足足等了五十八年又兩個月,我從滿頭黑髮無知的五歲,等到如今蒼蒼白髮」。
新聞的場景是這樣的:解嚴屆滿廿四周年的七月十五日,馬英九總統昨天出席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紀念追思儀式,親自將受難者黃溫恭五十八年前在被槍斃前夕寫的五封遺書返還家屬。
傍晚的台北市下著滂沱大雨,馬總統到凱道上的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紀念碑,為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獻上百合花,並頒發「回復名譽證書」。馬總統再次代表政府向家屬們表達誠摯的歉意,並將受難者「黃溫恭」的五封遺書親自返還他的兒子黃大一。
事件的主人翁,是我非常尊敬的黃大一老師的一家人。
黃大一老師是研究恐龍「古生物專家」,同時是極少數嚴謹站在科學專業的「催眠專家」。認識他以來,我們大多談著一些恐龍化石與古生物研究的新發現。偶爾談到一些個人的狀態,他只淡淡帶過,自己是白色恐怖的受難家屬。
每次談到台灣近代的一些歷史文化,一旦觸及國民黨或蔣介石的種種,黃大一老師永遠保持微笑的神情,往往會有一些無以言喻的收攝與波動。
但作為我們這一代,「白色恐怖」是一場遙遠的動盪與其中的殺戮,如同一場過眼電影般,只有浮幻的印象與感受。以往我總會提出一些所謂的「客觀的評斷」,那些所有不是受難家屬們,如今都會一副事不關己的所謂「歷史的超然」。
黃老師也從沒反駁,依然只是淡淡提到,當時他五歲時,父親「消失了」!而他更深刻的印象反而是在父親被捕之後整個家中的肅殺氣氛,以及親友之間的退避驚悚。
那是最初從對生存周遭的「疑惑」,一念啟動了一位孩子的今後人生路!
我曾開口問黃老師,這會不會和黃老師後來這一生總是追尋著「恐龍古生物」、挑戰著「人類潛意識」這種遙遠難測的領域,並且試圖想從當中,找到某個無以名之的「答案」或「真相」有關。對此,黃老師只是露出孩子般皺著眼睛的笑容,他說他難以評論。
早在幾年前,黃大一老師曾告訴我,他父親的「遺書」在中研院學術研究的資料中找到了!前幾天,他在SKYPE上通知我說,馬總統要還給他們遺書了。然後,終於在日前,馬英九總統代表政府將這幾份字字血淚的遺書,交還給他。
我還沒有機會看見,這些來自黃大一老師父親珍貴的「遺書」。這些遺書的時代意義與個人意義如此強烈,本就不只是「充滿著一些歷史的能量」而已。
當年,蔣介石介入黃老師父親「黃溫恭醫師」的案子。而蔣介石確實親自介入,「白色恐怖」中原本單純的案情,被趁機帶入個人恩怨,便將當年不馴的社會菁英溫恭醫師改判成死罪。這些被意外找到沒被銷燬的判決資料,與夾帶於其中的遺書,成為那個時代中「人性醜惡」與「命運乖離」的最真實紀錄。
我自己更被觸動的,是這些隔了將近一甲子的「遺書」,何以能夠如此奇蹟似的被夾帶保留至今?這完全是一場「奇蹟」!
我自己實在忍不住去相信:這幾張遺書,之所以能重新回到家人的手中,只能說,當時臨刑前的黃溫恭醫師心中是何以的強大與壯烈,那種對家人的愛與不捨,徹底籠照著這些遺書不滅。
如同從時間的大海與人海中漂來的瓶中信,如今這些遺書穿越了時空中的一切日月起落與人間波折,安然來到摯愛的親人眼前,重新字字句句的傳達著愛的訴說。
大時代的人間苦難,究竟是因為被遺忘而荒蕪,或者因為被反省而領悟?
「白色恐怖」時代是台灣一場遠颺已久的殺戮之聲,當時在所有人心角落之中,生者與死者此起彼落的呼喊與淚水,如今在這個繁華的時代,已然成為一片透明的回音。
我能理解,但我始終無法真正體會,每回凝視著黃大一老師的赤誠笑容背後,那是由多少「疑惑、等待、無奈、信念、堅持、繼續」從年幼孩子的心中串起的內在歷程。
而除了等待一場親人真相的水落石出之外,黃老師與所有白色恐怖受難的家屬們,在歲月中是何等的心碎而堅強!那種外人永遠無法理解的一場「背負」,是所有受難者與生者之間,何等難以堪忍的生命重量。
而「黃溫恭醫師」當時,那些在臨刑前以愛與淚水寫下的遺書,終究為了這個世間,證明了人心之中那股「不滅」的力量!
那就是「愛」,是人類在面對死亡之前,唯一依然強大如初的堅實力量!
任其時代的真假善惡,在永遠偏斜的歷史真相中進行著永恆論辯;但「愛」的永遠與絕對,是一場莊嚴的美的光之穿越,將徹底記錄著彼時的真實不滅、狀態不滅、場景不滅。
直到在這一天,回到黃大一老師與家人的眼前手中,終於解開那些永遠的等待與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