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櫥裡,掛了三十多年的一件上衣,是我對台電三年半的工作時光,刻意留住的一點痕跡。
衣服是難看的深鐵灰綠顏色,夾克式樣,左邊口袋上繡了的75-737003數字,應該是我當年的職工號碼。公司大約每三年換發套新的,所以這是我的第二套制服;上衣外,另還有長褲和帽子,我卻早將它們丟了。制服我很少穿它,就是出差也難得換上一次──人造龍的料子,夏日裡上山下鄉其實悶熱難受──這套新的,更是一次也沒穿過。
大學畢業那年,我高考土地行政人員及格;預官役服滿退役,考選部即分發我經濟部敘職。我至福州街經濟部查詢,知道分發到台灣電力公司,而非心儀的經濟部直屬單位,心中起了些失落。當時另還有幾個機會:台北市政府地政局法務室、陽明山管理局地政科,老師也希望我回學校助教;我只想到台電是國營事業,待遇較好,便決定下來──其實不是最好的選擇。
1973年7月,我向台電輸配電工程處人事室報到,開始了我在處裡地權課的公務員生涯;直至1977年元月出國讀書,方才終止。台灣電力公司有它自己的職工計等方式,嚴格來說,並非公務人員。大學畢業生都從五職等計薪,半年實習期滿,方成六職等正式職員。
地權課課長楊福龍先生,江蘇人,台北法商學院前身的行政專校畢業。印像裡他吃飯快,午餐時間,課裡其他同事還沒有吃完半個便當,他早已搬好椅子擱腳,開始午覺了;就不知是否抗戰時,曾為流亡學生,進餐打衝鋒遺下的壞習慣。地權課分兩股:土地和補償。土地股的主要業務是土地的購買和租用,補償股則負責土地地上物的計價和補償。補償股黃旺成股長,逢甲工商學院畢業,沈默寡言。土地股股長陳阿保先生,台中客家人,基層出身,人情練達,實戰經驗豐富。當年我在土地股任職財產管理師,蒙楊課長陳股長多方照顧,至今仍懷感激。
輸配電工程處下轄兩分處:超高壓分處和台中分處,又一座楊梅倉庫。處長楊金欉先生,台南工學院畢業,後曾任省建設廳廳長、台北市長等職位,是先總統蔣經國先生刻意提拔的台籍幹部。可惜英年得癌,沒有更上層樓。他家住羅斯福路三段,水源路底,一棟白色二層樓房;每回上和平東路總管理處公幹,經過他家門口,都會看上一眼。那年他上陽明山「革命實踐研究院」受訓,處裡上面交代下來,要我替他準備一份關於「台灣土地改革」的受訓結業報告。記得當天楊課長特別放我半天假,讓我專心回家撰稿。報告第二天一早就送入了收發室,中文打字員王鳳嬌小姐急急趕妥,不知什麼原因,報告卻在收發室壓了一個上午,楊處長大發雷霆,收發員吃了頓排頭,王小姐也嚇了花容失色,原來的一張美麗巴掌小臉,看去更小了一號。收發室就在地權課隔壁,那天下午發生的事,課裡同仁全都一清二楚。楊課長和我說:「沒事!和我們無關;報告原稿我們可是一早就送出去了。」
輸配電工程處當時在羅斯福路上,就是現在台電大樓的位置。剛開始上下班,公司有交通車接送;我從中和南勢角家裡走路十分鐘到永和智光商職前的招呼站上車。但好景不常,大約只過了三四個月,這項福利就取消了。沒有交通車坐,我只得改搭公車過福和橋上班;為了節省一段票價,多半提前在公館站下車。回程也是同樣辦理。我後來嫌前後兩段走路麻煩,天氣好時,寧可騎自行車代步。
一回夏日大雨,將整個南勢角淹成了水鄉澤國,街上積水直到我的膝蓋處,當天下班回家,天倒是晴了,天空依舊灰濛濛的,我正涉水過馬路,走了一半,背後傳來哭聲,回頭一看,見一名穿高中制服女生陷在水中進退不得,趕緊涉水回去,將她牽到安全地點。南勢角那時遇雨即淹,農田都蓋成了五層公寓的後遺症。又有日回家,正在辦公室後的停車場牽腳踏車,同辦公室的林君,忽然出現面前,同我借錢。林君大約四十出頭,他手頭一向來鬆,三職等的一點薪水,實在不夠開銷。早先隱隱約約感覺到他向課裡的同仁都告過貸,倒是沒向我開口借過;我一副清貧形象,大概從來不在他的考慮名單內,今日一定是急不擇人,跟著我一路從辦公室過來。可是等我和他說起我口袋裡的那幾塊錢,立刻讓他失望了;車棚頂的塑膠板遮住了逐漸暗下來的光線,黯淡矮窄的空間內,我立在後頭,看他又從來路擠了出去,心裡對他倒有些歉疚起來。
每日清早到辦公室,必做的第一件事是簽到。簽到簿擺在課長桌上,八點一到,工讀生小妹就會收了,送處長辦公室批閱。偶爾上班晚幾分鐘,我就要追了出去,在半路上攔了下來,有兩回竟直接追到處長室去了。一課室一課室正整理簽到簿的處長室小妹,見我進來,就會找出了地權課那本,讓我趕緊簽上;虧了他們的友善,一次也沒遲到過。工讀生小妹都是夜校生,我今日仍然依稀記得他們的模樣:地權課的稍微矮胖;處長室的高瘦,年紀也大幾歲;名字卻全都忘了。
簽好到,通常我即溜出處外,右轉走十幾二十步路,往羅斯福路上一間家庭式早餐店吃早點。那店舖沒有門面,顧店的是位中年阿桑,只賣飯糰、米漿和花生漿。我叫上一份,吃完方才回辦公室辦公。那間早餐店,去年回台北,路過台大時,看見仍在那裡,二層樓的建築,店裡望進去黑濛濛的,和我離開台電時,沒有點改變──當然早點是不再賣了。中午多半吃自帶的便當,處裡的茶水室,可以熱飯盒。如果不帶飯盒,我就在台大附近解決中飯。一條斜巷子裡的一間學生飯店,是我最常光顧的地方。店家將菜預先都配好,盛在一長型小碟子裡,一碟碟各有不同菜式組合,客人依喜好自行選擇,五元一碟,飯湯免費。
除了人事室,地權課是處內最小的單位,連約聘人員統共只有十四五人;每年的清潔比賽,因著小辦公室打掃方便的優勢,都能得了第一。記得清潔日那天,大家將辦公室內的傢俱全搬了出去,將間屋子用水徹底的洗了個乾淨;從楊課長起,都脫了皮鞋,捲上褲管,跪在地上又擦又抹,別課室的同仁經過見了,忍不住要說上句酸溜溜話:你們地權課今年一定又是第一。
顧名思義,輸配電工程處的主要業務是設立輸配電線路以及為了輸配電力需要的大小變電所。地權課則是辦理沿線路鐵塔用地及超高嚴變電所的土地事宜。那時核能一二廠正在興建,輸配電工程處的首要工作就是配合核能廠,建設縱貫全省的345V超高壓輸電線路以及一座超高壓變電所。超高壓變電所用地,勘測股人員當初選有三處:兩處在淡水,一處汐止,最後定槌於汐止。如果當初選上淡水,現在那樣多的面海別墅,不知還能不能蓋得起來?
汐止變電所的工地在拱北里拱北地段(?),需在汐止大街搭乘開往拱北殿的客運進去。下車後,村間小道走幾十步路,路上鑽過一個矮矮短短的隧洞,再拐過一個山腳,豁然群山環繞間的一片平地,就是變電所址。範圍裡阡陌稻田數畝,散佈幾戶土坷農舍,村口一株大樹下,另有嘎嗎店一間。路全是黃泥村路,好幾回落雨天進去,踩得滿鞋爛泥。
汐止變電所地上物勘查
過了那個短隧洞,山底路右邊有間小小的土地公廟,每回和陳股長進來洽商地主,經過廟前,他總是低首合掌,默禱片刻:鬼神之事,他是極尊敬的。有次和補償股的黃東生一同會勘工地內一座無主墳墓,黃先生對著那座孤墳,前前後後照了十幾張像,回來送去照相館沖洗,竟然一張也沒洗了出來。我和他在辦公室,隔著幾張辦公桌,對洗出空白膠卷這事天馬行空的交談了幾分鐘,最終結論是那天照像,忘了對墳頭先拜上一拜。陳股長坐在前頭,停了手頭上的公事,專心聽我們兩人扯了一晌,臉上露了甚以為然的表情──這回我們辦事不力,出了差錯,一點沒事。
差旅費那時一日一百元,有時旅館沒有住到公司訂的上限,拿了空白收據,少銷實報,這差額也算私下的外快。我初進台電時,薪資3760元,這差旅費一個月我也能報到千元上下。當然能積省下來這個金額,在外要住平價的旅館,吃鄉村的小店。那麼多年了,大溪那間老旅社的蹲式廁所在記憶裡仍然清晰,阿摩尼亞薰的入內方便的人睜不開眼睛,異味更將一間間的陳年老舊客房蒸騰得臭氣滿屋。鄉間小飯店掛在食物攤上的驅蠅器是另一件讓我不能忘懷的印象,像掛扇一般慢慢轉動的細橫木條上永遠立滿了金頭綠身蒼蠅,密密麻麻不計其數,這驅蠅器反倒成了蠅子們的休憩處了。然而,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荒郊野外,也只有這樣的餐旅服務。
陳股長知道我文學校出身,身材瘦弱,真正需要體力的案子都不讓我經手,再加上台中分處工務課土地股負責了中南部的輸配電建設用地事宜,我出差機會並不是太多,最遠只到了中橫公路和花蓮。雖然只有半個台灣,幾年裡倒也爬了些叢山峻嶺;去了不少野村荒店;識了幾點鄉土人情;還看出許多的風景:站在山巔遙望山腳下高速公路工程處的工程車輛忙碌著興建泰山收費站,隔了半完成的高速公路,對面向陽山坡上的滿山坡蘆葦,正被風捲起了淺褚黃色的波浪,在日光下閃爍發光,似海一般;不知哪條溪畔,晾著了一掛掛雪白新竹米粉,一眼望不到頭;新製成的線香,散成了扇狀,置在扁扁的竹籮裡,黃黃紅紅的迎著藍天,在河川地上受著陽光。
76年三四月間,我收到University of Kenturcky的農經系I-20,因家中發生一些事情,決定不去報到入學。不出國了,就慎重考慮到了未來的發展,我想到輸配電工程處倒底是工程單位,出路有限;私下又琢磨這幾年閉門造車努力學習台灣話的成績不是挺理想,DIY學上的閩南話裡帶了很重的客家腔,鄉下遇到老農,都很誤會我是客家人。忐忑不安將來如果獨當一面,和地主們開會洽商,在表達能力和字詞使用上,沒有自信。剛好這時財務處房地產課的同學和朋友告知他們課裡有缺,房地產課張課長當面也同我說歡迎過去,又戀著財務處是上級指導單位,經楊課長和陳股長的諒解,即申請了調職。其實房地產課裡人才濟濟,台大法律、政大地政、中興地政等系畢業生外,還有碩士職員。楊課長私下也再三和我提到留在課裡升遷機會較大,我還是沒有改變我的主意。哪知幾個月後,家裡事情解決了,我向肯塔基大學聲請延期上77年春季班也獲得同意,調房地產課不到半年就呈文辭職,憑空給張課長添了許多麻煩。
由於核三廠經已核定興建,我在房地產課兩個禮拜,就和股長南下屏東支援核三廠用地處理事宜。課裡許多同仁先已在現場數周,屏東縣政府也配合派出了工作人員。勘察用地從貓鼻頭至南灣一線;南灣一片平沙,在陽光下白得耀眼,岸邊則是一排水泥平房,大概都是漁人住宅;走幾步路進了內陸,地面上全植得是叢叢簇簇像鳳梨樣的瓊麻,還有看了令人難過,一根根朝天豎立,約四尺高,用來捕抓伯勞鳥的「鳥仔踏」。正是伯勞鳥南遷徙居屏東半島時節,那晚我們在餐館吃飯,桌上就有一大碟烤的黑漆巴烏的串伯勞鳥。
核三廠地上物勘查
大太陽底下,在地裡調查奔波了三四天,我體力有些透支,喉嚨痛了起來。那晚大夥在股長的旅館房間裡聊到半夜,我年輕臉嫩,不好意思提早走開,硬撐疲乏的身子直到散場,第二天起來,頭腦就有些發燒,全身無力,沒法上工地去了。股長見了,當天即讓我和他趕回高雄,坐華航客機返回台北。這樣子就結束了我在南灣實地工作的機會,直到五六個月後出國留學,再也沒機會下去一回。
在南灣做土地調查的那幾日,屏東縣政府派出的人員中,有位年輕女性雇員,是縣政府某科長的女兒,不知為了什麼和我老在一起。有天工畢回去,那位女性雇員不見行蹤,他父親竟開口問我知不知道她去了哪裡?課裡沒再讓我幫辦核三廠案,是因為我體力不濟呢?還是由於那位女性雇員的原因?──或許我想的太多,答案可能挺單純的,不過就是我在課裡待得太短,沒機會讓我再南下支援吧!
由於在財務處待不上半年,房地產課張課長的大名怎麼也記不起來,他戴副眼鏡,是我的學長。至於股長更是連名帶姓全忘得乾淨,只知身材高大,公事幹練,原在火力工程處,一年前方調至財務處。我提出辭呈時,人事處尚在辦理我的調職手續,張課長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向著我說:人事處這調職手續還辦它作什摩?我聽了甚覺不好意思。
我後來是回輸配電工程處辦了離職手續的。
2010.0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