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0.0|銅像
2010/01/31 12:09:02瀏覽747|回應1|推薦41

銅像這幾日有點心煩,坐得高高地他往下看著藝術家、工人、政治人物、新聞工作者以及好奇的人們在他的腳下推來掇去地搬弄些風箏、獨木舟和其他樣的裝置藝術,卻一點不明白他們慌慌張張在那裡究竟忙些什麼。傍了好多年月的年青士兵們也不見了,雖說安安靜靜他們一整天站在那兒,老不同他說上一句話,然而知道他們總是會在那裡,就給了他點心安。

風從敞開的大門吹了進來,溫溫柔柔。有鴿子在屋外天際掠過,噓噓的哨著鴿鈴,合著童稚的歡笑聲,一齊從外面隱隱約約傳來。銅像嘆口氣,無可奈何地繼續望著那些人在他底下搗弄,漸漸就覺得倦意上來。

恍恍惚惚裡,有兩個孩童來到他的腳下,他們好奇的探頭探腦,過一會兒竟就放肆地玩起了躲貓貓遊戲;「士兵們如果還在那裡站著的話,這事絕不能發生……」嘮嘮叨叨地他想,「孩子的父母真放縱啊!」他生氣午覺不得睡了,從座位上下來,伸展開手:「出去玩去,去!去!」趕小鴨子似的他將他們送出了門外。

站在大門邊,滿城的煙塵滾滾裡,那快下山的太陽依然將半邊雲天映照得紅灩灩地。挺胸凸肚,他做了個深呼吸,拿右手捶了捶左肩,再換左手捶了捶右肩,又將右手再捶了捶左肩──在這座招徠觀光客的大殿裡,規規矩矩坐了硬石頭椅子好多年,鐵打銅鑄的背竟也有些酸痛。殿外的那大片廣場上,跳完排舞的女人,還捨不得家去,一堆堆的在哪裡說著話;銅像眼尖,人群中忽然就見到了正走著的他兄弟胖二。好幾年前胖二去了南方,沒多久斷了音訊,兩人再沒見過面。才聽說最近讓人給大卸了八塊,作了異域冤魂,沒想到在這兒竟會遇著──莫非那大卸的傳聞不真?

他興奮地追出了門,急急的叫著:「胖二,胖二!」胖子卻一點也沒有聽到有人正喊著他,胖嘟嘟的身子在人群裡搖擺著,擠進擠出。太久沒出門了,銅像笨拙的穿過廣場上的好幾群人,躲開了個正向他撞來的風箏;臨上大街前,還叫輛女孩騎的小三輪車碰痛了左小腿脛骨。

不遠處的菜市場,夜市早就鬧烘烘的開場,男人女人擠著忙買哪便宜的菜蔬。汽車機車慌張的來去中,胖子已走進了市場邊的社區公園裡。銅像低頭小心的踩過市場攤販倒出的一地污水,再抬眼時,恰好看到公園裡榕樹下,坐著長板凳的一個人將胖子一把拉坐下來。那人留一嘴長白鬍子,面孔透著熟悉,銅像一時卻想不起來哪裡見過。往前他又走了十幾步路,過了座小土地廟,一個大捐衣箱,在榕樹邊上立定,胖子和那個人嘀嘀嘟嘟碎唸著的話就都聽了個真實:「好端端地我坐在那兒,也沒招誰惹誰;突然一天裡就被砸了個粉碎;……實實在在不明白呢!」

鬍子邊拍他的肩膀,邊不忘說著安慰的話;他那一口大山西邊人家的獨有腔調,讓銅像終於喚起記憶深處的一個人:不就是讓人鋸去了頭,也作了荒山上冤魂的任先生嘛!他不禁忘情叫起來:「任先生!任先生!」不理不踩地,鬍子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胖二,胖二!」他只得改喊起他的兄弟,然而胖子同樣沒有回應他那充滿了感情的呼喊。自顧自依舊倆人說著話;就是他又走進幾步,放大了喉嚨在他們耳邊喊,還是一點沒有作用。

「你看看我,這顆頭顱還不是讓人割了去,丟在個山谷裡,直到現在還沒人尋到呢?」鬍子想到了他哪不知下落何方的頭顱,不禁停了拍老朋友肩膀的舉動,面上露出了後悔神情,為著那時莫名發出的感性宣言懊惱:「哎呀!說來也只能怪我自己!留下了『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的遺言,方得了丟落兩次頭的下場。要是當時你那兄弟不理睬我的要求,不就也都沒事了。唉!『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從這事看來,我是個俗人啊!」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多熟悉的話啊!雖然久遠了,我都還記得呢!」心裡頭,銅像往下唸著:「……故鄉不見兮,永不能忘。天蒼蒼,海茫茫,山之上,有國殤。」他的眼角有點熱:「永不能忘,永……不能忘。」

「任先生,聽說是你站錯了地方!不該立在那座大山上的。」這來龍去脈胖子倒清楚。「東方太陽出來的海上,有大島方壺,島上的大山確是沒有銅像站著──這裏的人最是模仿他們心重,每樣事都要照抄著他們方法的。……大海更東方的美利堅國,也有座大岩石山,活生生的讓雕刻了四個大人頭,割我首的人這事倒都不提了。」鬍子不怕煩地繼續指出了另個例子,「南荒冰原上,羅剎人將他們的翹鬍子領導也設置了個銅像;南荒是人類生命的根源,也沒聽哪國人說壞了人類的聖地!就是和羅剎人面合心不合的美利堅或者英吉利探險隊,冰天雪地裡偶然見著了,也沒出惡言惡語,更不要說立個『斬首』計畫,把它斷了頭;──高興地還和它一起合照了相呢!」說到這裏,鬍子忽然想起了什麼,帶點不確定的語氣說:「不過,我有個兄弟,沒站錯地方,立在離這兒不遠的大街上喝煙吸塵,也叫人給趕了。這點我就不太明白;要不……八成就是我們家兄弟倆人緣不好。」

鬍子說累了,歇了好大一會兒;也不知是勸胖子還是自己:「我年輕時讀過本西洋哲學家寫的書──尼采呢還是叔本華?記不住了,不過誰在乎誰說的呢!──我就是記著書裡寫了約莫這幾句話:『每當工人們在城市廣場上豎起一座新銅像,髣髴就看到它被敵人拉倒在塵埃裡,兵士們忙著在它身上磨鋥著各自的刺刀以及馬刺。』……大致就是這個意思。」他咳嗽了兩聲,接著說:「釋家也說,成住壞空,有成有壞,有生有死,銅像從被立起來那一刻,就注定一秒秒的走向死亡。就說沒有敵人破壞,大自然早晚也要將你淘汰。……就看開一些吧!」──聽這語氣,鬍子的的確確像是在勸慰自己了。

胖子突然憶起最近大食世界裡的一個王國:國被敵人攻破了;王被俘虜,最終還讓人絞首示了眾。他那立在都城中心的輝煌高大銅像,在敵人攻下了城,他做了囚徒前,早被推倒在地,屍身也不知車子拉哪兒去了。雖說並不同意釋家的那消極想法,他忿忿不平的心終於明白起來,情緒因而也慢慢安靜下去;不過仍咕嘟著嘴,讓人瞧不出已經心虛氣餒。

不知道他的朋友已被說服,鬍子依舊滔滔說著:「北歐維京海港,岸邊的那個人魚小姑娘,與世無爭地坐在礁石上低頭望海;另還有個西洋小男孩,赤裸了身,天真無邪對著池塘撒尿,也都讓人打破了頭,炸碎了身體。」鬍子端起了隨身帶著的熱水壺,打開蓋子,呼嚕呼嚕的對著壺嘴一股腦兒灌了半壺水,白鬍子上淋淋瀝瀝的就沾滿茶汁。他邋裡邋遢的隨意抹了把鬍子,站起身來:「天下事的對錯,其實沒有什麼道理,就看這標準是由哪個來定了的!……你要公理,哪人家人魚小姑娘的公理,怎麼說呢?」

「謗的由他謗,怪的由他怪。是非臨到耳,丟在清山外。也不逞剛強,不把雄心賽。學一無用漢,虧我有何害……」鬍子唱起了道情,扶著拐杖慢慢一步步走遠了。黯淡下來的暮色裡,那一嘴白鬍子在晚風裡飄飄逸逸,讓銅像看傻了眼,倒不注意他那胖子兄弟轉眼也已走得無影無踪。他回過神來,方才記著喊:「老二!老二!等等我。」聲音卻埋在街市的喧鬧中,有氣無力。……「不好意思喔!請讓一下。」不知誰在銅像身後喊著,聲音大的倒嚇人一跳……

裝飾藝術家、工人、新聞工作者、政治人物忽然都又回來了,吵吵鬧鬧地忙著拆掛得老高的風箏,吭喲吭喲往外抬那幾葉獨木舟,還不停的說:「對不起」、「借過下」、「麻煩你」──人們努力工作發出的聲音就驚醒了正睡著的銅像。然而銅像倒底老了,他半醒了一會兒,終究又睡了回去,矇矓中似乎見著年輕士兵們的白頭盔在自己腳底下鏜鏜發亮。

2010.01.28

( 創作小說 )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phnix&aid=3737726

 回應文章

看雲
等級:8
留言加入好友
即使人不虧,鳥也不放過…
2010/02/02 07:02

 大概很多廣場裡的銅像都成了鳥的制高點

鈴聲(老老)(phnix) 於 2010-02-03 01:29 回覆:

「唉!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銅像嘆口氣,無可奈何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