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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30 23:14:23瀏覽598|回應0|推薦7 | |
「嗶!起步-走!」小暘發號口令的呼聲迴盪在二樓的長廊,打破上課時間校園安寧的氛圍,不過比起他那宛如踩到貓尾巴的哨音,這般大嗓門的呼喊已可算輕聲細語,同時他油光的黑髮上,也必戴著那頂形影不離的白色頭盔。 小暘自十一個月大左右,就被醫生診斷出有癲癇的狀況,由於腦部長期的不正常放電,造成他智力上無可明確評估的重大傷損,約莫為中度智能障礙的等級;他在寫字算數等認知課程的學習雖然吃力,請他幫忙打掃教室、清洗廁所更彷彿要他的小命,不過說到社交技巧,他簡直馬上變身成個叱吒風雲的江湖老手。記得才第一次教他課的隔天,大清早到校就衝進辦公室,在我桌上扔下四份早餐、兩杯飲料,沒差點把我的辦公桌布置成「美而美」的販售吧台。 「喂!請你吃啦!」口吻老氣橫秋,彷彿沒有混過,也是牢裡待過的黑道大歌;此際你千萬別冒然拒絕,他可是會沒爽地道:「喂!你是累…,叫你呷你就呷!」我只好乖乖地將那些蛋餅蛋皮雞蛋糕等食物,偷偷分給班上其他需要吃早餐的孩子,我並非恐懼他語氣裡的江湖味,我是怕他一不高興用力抱住我,我一身的骨質疏鬆就要散了,要知道小暘的體型不是龍貓,也是大龍球,對於他肯定破百的體重,我實有說不出的憂心,小暘家人不知出於虧欠抑或放棄的心態,感覺對他十分溺愛,這是我們身為特教老師常碰到的一大難題。 然而說小暘會衝來抱住我絕非無跡之談、空穴來風,並且總在強勁的擁抱同時,給被他逮住的人一個大大的親吻,口中亂七八糟地唸著:「我要甲你攔牢牢,嘿嘿嘿!」瞧著他那宛若蛞魚肌膚的臘腸厚脣,我心裡只想逃跑;特別的是,小暘不親女老師、不親女同學,卻專挑男老師下手,而男老師中最常遭他「惡作劇x吻」的人,自然是任教他次數最多的我,有時甚至打我頭臉的主意,經過嚴正的溝通後,協議只准親有衣服的地方,他確實遵守約定,可是我也得頻頻替換衣物,才不致被他的口水薰昏。 四處亂逛也是小暘的一項重要絕技,尤其當教室內的學生哭天搶地、兵慌馬亂的時刻,他就在老師稍不留神的當口,「輕輕的我走了」,悠哉地到學校各個處室去打打招呼,在別人對他顯示出兇巴巴的神情時,問候了人家的爸爸和媽媽;而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多半正嗶嗶剝剝!吹著哨子,搖晃著碩大一顆戴有防癲癇碰撞頭盔的白色腦袋,活像電玩裡隨地扔炸彈的「轟炸超人」,其實更像是一名十字路口指揮車輛的交通警察,自我陶醉地站在那兒比手畫腳,有時乾脆溜進音樂教室,選定最結實的那面牛皮鼓,神閒氣定來段擊鼓鳴冤、鼓譟喧天,一室暘來萬鼓哭,邊跟著節奏吶喊:「砰!嘿!砰砰!嘿…」即使見到我們陰著臉來拉他回去,依舊面不改色地道:「喂!你是累…,我打鼓給你聽啦!」 對於這類孩子,在學校裡不受控制的到處亂跑實在相當危險,只因他們有可能做出任何事,或者在無人的角落遭遇難以想像的麻煩,所以掌握每個學生的動向,往往是特教老師的首要職責,必須確保他們萬無一失的安全。基於這樣的考量,我強烈禁止小暘於上課時間內離開教室,要做任何事都得先向我報告,下課時間則儘量多去走走,不過一聽到鐘聲就要馬上回來;然而我提醒得唇乾舌裂,他卻依然故我、我行我宿,不僅上課時間大搖大擺地往外跑,下課也根本常「壯士一去絕不回來」。有一回,甚至在我指正時,開始亂摔桌椅、出口成髒,不得已,我只得雙手使勁限制住他傷害彼此的脫緒行為,小暘呆楞當場,眼淚隨之哇哇!落下來,我勉強硬起心不去看他:「下次上課再亂跑,聽到鐘聲不馬上回教室,老師一定還會生氣!」 放學後,我戰戰兢兢將今天他哭泣的事打電話告訴小暘的家長,本以為會遭受一頓臭罵,好些也必是一番坦護孩子的質疑,沒料到只聽小暘的母親說:「老師很謝謝你管教他,也很謝謝你打電話跟我說,讓我們曉得他為什麼被糾正,這樣我們才知道怎麼配合學校一起教他…」放下電話後,我陷入深深的思索,沒想到小暘的媽媽竟是這麼明理的人,作老師的,有時候會否只是缺乏溝通,才誤會家長愛找學校作對呢?而這樣明理的母親,會愚昧到過度溺愛孩子嗎? 經過此次教育,小暘不告而別的情形獲得全面改善,他似乎深信,只要他敢不經我的允許亂跑,肯定會被約談,因此上課時間他不再往外溜,上課鐘聲一響即使他壯得像龍貓,也必定會用霹靂貓的速度沒命奔回,回來後還會向我得意洋洋秉報:「我回來囉!嘿嘿!」每當那時我會摸摸他的頭,給他一句適切的讚美;有些老師會用禁止下課的方式避免小暘鐘響後的逃逸無蹤,但我覺得下課是他的權利,上課好好用功,下課好好放鬆,我給你該有的自由,你也就應遵守老師的規矩。一次,小暘和另一名女同學雙雙鬧失蹤,我殺氣騰騰在圓環的露台找到他們,只見小暘正氣喘吁吁想拉她回教室,一望見我就緊張得結巴道:「她…是她不回去!說要看風景,不…不是我啦!」逗得我一時哭笑不得;還有一回,上課五分鐘了,一直沒見他回來,走廊上也不見人影,忽然從男廁內傳來熟悉的哨音,我進去敲敲門:「小暘暘,你上好了沒?」哨音停頓半晌:「我在大便沒帶衛生紙啦!我沒有亂跑喔!」 其實對小暘在校亂走的狀況之所以如此費盡心思,並以嚴格手段強力禁止,主因乃是他的癲癇屬「頑固性癲癇」,不僅發作次數頻繁,且每每均為強烈的大發作,時間從數秒到一分鐘不等,常是以連續發作的形式出現,在大發作前伴隨數個小發作。每當這時,小暘會有明顯的情緒起伏,坐立難安的現象,口裡唸唸有詞彷彿著魔,或者靜靜定格在座位上,表情呆滯、眼神渙散,叫他也不搭腔,隨即整個龐然的身形撲在桌上或摔臥地面,猶似篩糠般顫抖起來,但他並非馬上陷入昏厥,而是不斷扭動著身體,奮力抓住身邊能抓住的任何東西,似乎想把那個纏身的惡魔逼出體外;有時他還能跟我們對話,尿急知道爬起來去廁所,可是黑暗的魔爪已全然佔領他,還沒爬起的身子再度重重跌落,狂風暴雨的大發作取代先前仍在拚命的掙扎,一切均已枉然,小暘被捲入萬結不復的漩流,在漩流的惡夢裡歸於寧靜的沈眠。聽著睡墊上的他發出均勻的鼻息,終於鬆了口氣,似乎是慶幸能暫時不被他調皮的性格打擾,然而才過一會兒竟開始有些想念他開懷的笑聲,還好他不是在亂跑的途中發作,否則後果實難設想。 這天,就在即將放學的前十分鐘,小暘突然又是癲癇大作,學校基於安全的考量,沒讓他隨學生們一同乘校車回家,而是請導師聯絡家長到校接送;小暘母親在話筒那端的聲音聽來有些為難,但她還是答應馬上前來。小暘沈默地躺在地墊中央,主任和我圍在身旁,望著他熟睡得像個初生的嬰孩,原屬於他熱情嘈嚷歡笑的音浪,不知是被哪個壞心的精靈竊取,如今只餘下無休止的鼾聲震盪這人去樓空的幽寂。 一位渾身沾著泥塵汗水的婦人衝入教室,一看便知是從某處工地匆匆趕來,連臂彎的袖套都尚未脫去;她一進門,就伏下身,在小暘的耳畔焦急喚道:「兒子啊!起來,我們回家了。兒子…」不知何故,鼻內一陣酸楚,視線瞬息模糊,小暘母親的呼聲,那不捨孩子的焦切和著小暘躺在那裡無助的身影,令我頓時感到一股糾心的刺痛。我忽然覺得好慚愧,只因我曾怪罪她過份溺愛自己的孩子,可是此刻我才明白,她對小暘的溺愛、對他要求的無不滿足,說明的其實是她內心無盡的傷痛、自責與永遠的遺憾,而這些傷痛、自責與遺憾之所以發生,實情是這個臺灣社會對於身心障礙孩子所抱以的各類異樣眼光,傳統家庭觀念中對生出身障兒女母親的苛刻言詞,迫使這些偉大的母親必須用贖罪的心態面對子女;她們和她們的子女不需要我們看熱鬧,像看怪物一樣的眼光,也無需舊式的思維與業報的迷思,他們需要的是被理解、接納、信心的對待與大眾真摯的友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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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