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均在電光石火的剎那，平穩的黑色迪爵變成暴跳的野馬，失控衝下碎石遍布的溼滑路面。少女只感一股大力將自己扯離後座，她瞬間變得好輕，隨即劇烈的疼痛夾雜粉碎意識的黑暗，把她捲入無極之中…

    聽著玟玟母親淚如雨下敘述玟玟受傷致殘的經過，我這經歷數十個身障學童身離死別的巡迴老師，也不禁眼眶泛紅。在除夕夜車禍發生的頭一年，玟玟幾乎以醫院為家，直到一年後病情好轉，才重回通霄山間的莊園，接受在家教育老師定期的輔導，等我接手時，玟玟算是國一生，但她昔日的同學都已上二年級。

    猛烈的撞擊，使她左半邊腦部嚴重受創，頭蓋骨幾乎露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凹陷，由左腦掌控的右側肢體幾近癱瘓，就連言語能力也受到影響，吐出的文字盡是破碎沈鬱的呢喃，彷彿滿地黃葉踏碎的沙沙作響，有時幸運能說出完整的詞彙，也已是費盡氣力，她的表情、她的眼神都在告訴我，玟玟有話要說，不過已是有口難言，她是個聰明，卻被禁閉的靈魂。

    我頭一遭看見撐持助行杖向我碎步迎來的玟玟，忽然很能體會蘇利文首次看到海倫凱勒的心情，面對玟玟的手足無措，就像蘇利文不知該如何教導既聾且盲的海倫一樣。然而瞧見她那滿心歡暢的笑容，我高懸的緊繃也頓時放鬆，至少我曉得她樂於見到我，尤其當她斷續不成調說著「老…師…好」，我幾乎高興到想將她抱起轉個圓圈，我沒有這麼做，因為玟玟皓月的身型，體重並不輕，服藥和長時間的無法運動，使她保有原先白皙的肌膚，卻留不住穠纖合宜的婀娜身姿。

    我心想：「果然跟媽媽說的一樣，玟玟很期待有老師來。」正思考該從何教起，靈機一動拿出本桌曆：「妳喜歡老師來嗎？」玟玟用力點點頭，像是怕我不相信，還努力想說：「是！我喜歡。」但終究語不成言。我拍拍她，陪她來到桌前，先教她練習數出當月份的每一天，有些她唸出了，有些只能對我無力笑笑，不過如果我唸她指，她皆能輕易指出我說的日期。我在那些會來教她的日期下寫上「上課」兩字，並註記開始的時間；玟玟生澀地用左手拿起筆，學著我的筆劃歪歪扭扭仿寫起來，我們還在中秋節下寫上「月餅、烤肉」，因為玟玟最喜歡中秋節團聚烤肉的氣氛；在九月二十八日下面寫上「教師節快樂」，到了那天她真的握著張寫「祝老師教師節快樂」的卡片，迫不及待交到我手裡，還不忘斷續說句：「老…師…快…樂。」害我感動得淚流滿面。

    學期間一次難得的機會，我開車載玟玟和她小學好友一起去喝下午茶；玟玟從車禍之後，再也沒回過學校，這趟下午茶之旅，可說一圓她期盼回學校上課的夢，那唯一的平頭男孩，主動提出要牽玟玟走，我瞧見玟玟眼眸中透露深切的幸福，一男三女說說笑笑走進景觀式的咖啡庭園；我點了鬆餅和熱紅茶，讓她自己動手切鬆餅給好友們，並戰戰兢兢替每人杯內注滿紅茶。接著是屬於孩子的時間，我靜靜坐在一旁看著他們歡欣雀躍聊著天南地北，玩玟玟擅長的紙牌遊戲，她果然很厲害，幾乎場場都贏，過程中玟玟只是笑很少說話，她的好友們似乎都能理解，不斷說著日常趣聞逗她發笑。

    「今天的下午茶玩得開心嗎？」她點點頭，回味地給我一個滿足的笑容：「只要妳好好表現、乖乖學，老師會再找時間帶你們去。」

    「不…不會，沒…沒機…會了…」我心糾緊了下：「妳為什麼這樣說？」她搖搖頭，此時玟玟的媽媽走到屋外，笑著向我道謝，但玟玟的話讓我有些心神不屬：「也許是我想太多。」我努力告訴自己，但玟玟說這話時面上略閃的絕望，始終令我心驚肉跳。

    下週當我準備去上課前夕，石破天驚的消息，玟玟行走時突然不支倒地，緊接著是連串開刀住院的治療，曾一度病情好轉準備出院，卻又在出院當口癲癇大作，二度進開刀房，開完後病況也未獲改善，目前正在加護病房。我如搭乘輛顛簸的雲霄飛車般聆聽這忽喜忽憂的消息，站在台大醫院門口，台北的六月熱得如要冒火，但我卻渾身冰冷，像摔入極地終年不化的玄冰裂隙。

    病房內，玟玟像隻疲倦的小鹿蜷縮在病床一角，為使醫生便於手術，瘦削的額前青絲零落，僅餘下抹蒼白仍在延展，生命正一點一滴自她臉上溜走。我忍著想哭的情緒，輕喚了聲：「玟玟，老師來看妳了。」她長睫毛動了動，努力睜開眼睛；有剎那我以為她會興奮坐起喊聲「老…師…好」，她似乎想這樣做，然而癱軟的身體卻使她只能吃力晃著氧氣面罩，擠出好辛苦的微笑對我點點頭。

    「爸爸媽媽…告訴老師說，妳都…不吃飯，這樣怎麼…會好呢？」我雙手顫抖端起桌上的稀飯：「玟玟要吃飯，老師跟妳一起吃稀飯。」她似乎被鼓勵，我欣慰地看見她慢慢張開嘴，趕忙將稀飯小心餵進她口中，自己也不忘遵守約定吃了一些，但才餵沒幾口，玟玟又抿緊唇，她似乎真的累了，眼皮慢慢合上。

    彷彿看見玟玟臉上的光一點點消失，我拚命抹著傾盆而下的淚，拿出數位相機：「玟玟，張開眼睛看這是什麼。」我放出預先從她好友那兒錄下的祝福影像，玟玟果然再度睜眼，當畫面裡那個男孩說出：「玟玟，我們都在等妳回來。」我瞧見適才消失的光又漸漸爬回她臉頰，迷茫雙眼慢慢露出活潑的氣息，輕輕張嘴示意還要再吃。

    「老師謝謝妳來看她，無論玟玟能不能…，我…我和我先生都很謝謝您…對玟玟這段時間的教導…」玟玟母親送我走出病房。

    「曾媽媽妳一定要有信心，玟玟她會好起來的，現在還沒有絕望。」我哽著聲音道。

    她靜靜凝視虛無的深處：「我和我先生從來也沒真正放棄過，因為即使已走到絕望的盡頭，她也會永遠活在我們的記憶裡，老師您不也是嗎？」我們彼此交換了會心的眼神；當我步出台大醫院，我忽然不再悲傷，我明白無論結果如何，玟玟都是那樣幸福，只因她有著父母、同學，我們每個人永遠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