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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的誘惑
2010/01/29 12:14:32瀏覽342|回應0|推薦10

    一般常說:「不知者無罪。」犯錯的人以此為自己的錯誤找個漂亮的台階,比方採了探出牆頭枝葉上的果子,撿了堆在田邊的菜蔬,牽走靠在電線桿的破舊單車,當主人告訴我們:這是他的東西,我們總是慌忙解釋道:「對不起,我不曉得這是你的。」然而「不曉得」卻不能挽救我們免於一頓臭罵,甚至嚴重點被扭送警局,因為「不曉得」無法作為一個人犯罪的藉口。

    我的學生是一群真正的「不知者」,用大眾的說法就是「不太聰明的人」,學術一點的講法則為「智能障礙,即IQ不足70的孩子」,依嚴重程度分為輕、中、重和極重四級。雖然他們有很多事情真的不太清楚,也不甚明白,但我從來不認為因為不懂,就可以不教,或者可以一再姑息他們的犯錯,只因他們出了學校後,面對的是社會的殘酷,而不是老師原諒的笑容。

    和往常一樣,在校長還沒發現前衝進辦公室,沒來得及喘口氣,坐在隔壁氣質出眾的班導已轉過頭一臉嚴肅地說:「你知道嘛!阿旺在實習工廠惹出trouble了。」

    「怎麼了嗎?」我沒馬上意識到她話裡的嚴重性;阿旺是我倆班上一名做事能力還不錯的學生,說話雖然含糊不清,有些貪嘴佔小便宜的毛病,但老師交待的工作都做得很好,因此升上高三時,就安排他去獨立的食品工廠實習,我和婷秀都覺得他是我們班上在畢業後最有希望順利就業的孩子,又加上他同樣畢業於本校的哥哥姊姊都在那裡工作,想來對他而言的確很適合。

    「他偷了工廠員工的錢。」婷秀滿臉的焦慮,皺著眉頭:「聽說好像不只一次了。」

    我驚得險些將手裡的筆電摔到地上:「他們當場抓到他偷錢嗎?」

    「沒有。」婷秀搖搖頭:「據說是職輔員問他時他自己承認的,詳細情形我也不太清楚,我今天要帶學生出去實習,他的事就麻煩你處理一下,待會兒職輔員會來找你談。」她帶著班上實習的學生下樓去了,留我一人坐在辦公室裡想著這事,阿旺確實有動他人物品的壞習慣,記得有一回我教他們認識手機,我拿了自己的手機當作教具,下課時我稍微離開一會兒,將機子留在桌上,回來竟然找不到,轉頭才看見握在阿旺手上,他還在開心地亂壓著按鍵;對於錢,他似乎也很有概念,能輕易辨認出藍色的是一千元,曉得錢能買很多東西,我甩甩腦袋,希望這些行為並不代表他就會拿別人的錢,因為從高一開始,我就一再告訴他們別人的東西不能碰。

    「我覺得我們的孩子不會做那種事!」隔壁班導師的話聲將我從沈思中喚回:「阿旺雖然會跟同學搶東西吃,或是把好吃的食物自己藏起來,但我教過他,他不會去亂動別人的錢的,而且他們也沒有當場抓到,憑什麼掉錢就說我們孩子拿的!」我沒有接話,但我心底的想法也是:「對呀!憑什麼!」

    此時,阿旺經過辦公室的窗口,一派無憂無慮地走進教室;我一下子不知如何開口,有股想避開的衝動,在還沒全然釐清狀況前,我不想隨便對孩子發脾氣,誰曉得老師是不是錯的?助理媽媽快步走來,她已經聽說所有的事,以為我要發火,先一步將孩子帶出去:「李老師,我先問他看看。」我目送著他們的背影,只能苦笑。

    「阿旺的老師嗎?」我回過頭,職輔員站在身後。

    「究竟是怎麼回事,可能要麻煩妳說詳細點。」我希望她能告訴我這一切只是個誤會。

    「事情是這樣的,阿旺的實習工廠,因為是做吃的,所以衛生要求很嚴格,每位生產線上的員工都要換裝,並將個人物品放在置物櫃;最先開始是一位員工媽媽同在工廠工作的兒子,他告訴母親說他的皮夾被翻過,裡面的三千塊不見了,因為阿旺放東西的位置就在這個兒子的隔壁,又加上中午休息時只有阿旺曾下樓到過置物間,這位員工媽媽就懷疑是阿旺拿的,對自己的兒子說:這種小孩很可憐,我們做好事不要伸張,不然他會沒有工作的…」

    「置物間沒有裝監視器嗎?」

    職輔員搖搖頭:「他們的員工都彼此信任,所以不願裝監視器,掉錢的事也是從阿旺去實習後才開始的。」我悶哼一聲,有些不以為然,她似乎察覺了,忙又補充道:「阿旺的哥哥姊姊在那裡工作的期間也沒發生掉錢的事;本來員工媽媽和她兒子都不打算再提,但後來又掉了第二次,他們才向其他員工抱怨,結果發現大家近期都有掉錢的狀況,組長才將這件事告訴我,我去查他的東西,只發現一些百元鈔票和零錢,沒有一千塊的鈔票,阿旺他姊姊是說前天回家的時候,阿旺有買雞排和珍珠奶茶請他們…」

    「為什麼第一次掉錢時不馬上說呢!」我略帶激動地插口:「雖然他們是這樣的孩子,做錯事還是要說給他知道,不然來學校做什麼?如果不是他做的,為什麼我們的孩子要受懷疑?為什麼大家掉錢要全算他身上?如果真的是他,我們需要第一手的證據,這樣我們作老師的也才能理直氣壯的指正他們,要他們改進,其他老師也不會因不肯定而為難,我們跟家長也比較好說,最重要的…」我加重語氣:「我不希望我們的孩子被外人認為就是會偷錢的,是需要被同情的很可憐,所以做壞事不要和他計較,我不希望外人是用這樣的眼光看我們的孩子,他們已被大眾貼上太多的標記,我不希望還有這樣的標記貼在他們身上,也不願阿旺的單一事件,就影響其他孩子實習的權力。」

    「李…李老師,我…我會再跟實習廠商那裡溝通的。」職輔員有些張遑失措,這時助理媽媽帶著阿旺走進教室:「阿旺,你的手伸給老師看看。」她藉機將話題轉開:「聽說他昨晚被爸爸揍得很慘,我請他爸爸今天來學校一趟,他原本很不願意,但廠商那邊可能還是要家長帶學生去道個歉,這要麻煩老師們和家長說明一下。」

    我沈重地點點頭,食指搓了搓太陽穴,職輔員理了一下鬢角,有點逃難似地步出教室;助理媽媽拉拉我:「不要對他們太兇了,李老師。」聲音中帶著懇求:「他們很可憐,我們應該多給他們一些愛,不要太過責怪他們。」

    我很想堅持點什麼,終究沒有說話;助理媽媽摸了摸阿旺,又拜託地看了我一眼,頻頻轉頭走了出去。阿旺站在座位旁,身上還揹著上學的書包,一隻手摸著書包裡面的東西,嘴角時而揚起、時而平板,眨著雙眼像有滿肚子的壞主意,然而更多時候卻僅是迷惘地呆瞪著前方,港都的豔陽熱得能烤熟一隻雞,汗水於我倆相對的臉上流竄,一股自他身上散發的體味催人欲嘔,那彷彿沒抹香皂的身體和著未洗的衣褲鞋襪綜合的怪味,久作特教老師的我早已習慣這樣的味道,卻無法容忍孩子的心沈淪於同樣的汙濁裡;我想起自己大聲對著所有的孩子問道:「別人的東西可不可以拿?」

    所有的孩子都扯開嗓門喊說:「不可以!」阿旺說得比其他小朋友都來得響亮,他猛搖著頭幾乎跳了起來:「不可以!會被警察北北抓起來打屁股喔!」我永遠忘不了他向我說的這句話,是那麼清楚而肯定,但現在…

    「站好!」我壓抑著怒氣,不讓它爆發,但也許我是不知道該從哪句罵起,也許…也許,他真的還是無法了解「拿別人的東西」是不對的事情,是偷!是很糟糕的孩子,也許…,他真的還是不懂。

    電話鈴響解救了我狼狽的心情,抹了把額上的汗,假如校長不再反對每間辦公室裝設冷氣的話,我想我能更快冷靜下來,接起電話,學務主任的聲音自話筒那頭傳來:「阿旺的爸爸來了,請老師帶學生下來,我們開個會。」

    「爸爸來了,我們到樓下去。」我推了一下他,口氣是沮喪的威脅:「老師不能處罰你,交給爸爸來處罰吧!把書包放著,我們走。」他不易覺察地打了個寒噤,彷彿手臂上隱隱的紅痕又熱辣辣地灼痛起來,但他仍揹著書包,一隻手時不時摸一下書包內的物事;從三樓的教室走到電梯,他慢慢摩蹭地踱著步,進了電梯後,身體開始不聽使喚地抖動,當電梯的語音報說:「一樓到了!門要開了!」他乾脆兩手撒開,大字型地撐在電梯內不肯出去。

    我一方面不忍,一方面想到,如果孩子因為這次的教訓而能不再犯,未嘗不是好的處理;我使勁將他攥離電梯,課後仍在家中幫忙農事的阿旺力大如牛,拖出他簡直要把整抬電梯給拆了,學務主任陪著他穿著短褲的父親出現在眼前。

    「你過來!猴囝仔!還曉得要躲!」滿臉兇煞的父親朝他頭上就是一拳,阿旺縮著脖子動都不敢動:「養你這麼大了,去給老子作賊仔!我真的教育失敗!教育失敗!」他轉向主任和我:「我知道他們小孩去工作很辛苦,每天都有給他們十塊錢買涼的,還給我偷錢,我真的是教育失敗…」他後面嘮嘮叨叨還不斷在說,我內心卻突然有個疑惑:「為什麼孩子沒來由拿回這麼多錢,你卻一點也沒起疑,是你不夠關心孩子?還是…」

    「還可不可以亂拿別人的東西?可不可以?」上樓的途中我問他,口氣已和緩許多;他撇過臉不看我,逕自往前走。

    「你這是什麼態度?」我暴怒地拉住他,用力轉過他的臉:「快點說老師對不起!快點說!」他緊閉著嘴,現出倔強的神色。

    是由於老師的自尊心作祟?或者恨鐵不成鋼的心痛?我怒不可遏地押著他進了廁所,倒轉掃把沈聲道:「你再不說!我就打下去!」當時的我已下定決心不計一切後果,假如他真的不肯示弱認錯,我會揍人。

    「對不起啦!老師!對…對不起啦!」呼出一口鬱悶,我丟下掃把,無障礙廁所外響起急促的扣門聲:「阿旺!李老師,你們在裡面嗎?」

    我拉開門,助理媽媽似笑非笑地站在那裡;我一句「你們不能因為是做母親的,就可以這樣寵壞他們!出社會後,要他們怎麼辦?」險些脫口,但終究僅是脹紅著臉,一語不發。

    「阿旺,趕快去吃飯,老師幫你把菜打好了。」助理媽媽望向阿旺,眼光中滿溢著慈愛;阿旺歡呼地跳過我身旁,跑出了廁所。

    「李老師,我們能聊聊嗎?」我陰著臉與她踱到了走廊上。

    「我們教助員不能干涉你們老師管教學生,但我想讓你曉得一件事。」她鄭重道:「我有位親戚是阿旺家的鄰居,他曾對我表示:阿旺的父親從不給孩子吃飽,卻要求三個孩子天還沒亮就起床餵豬做農,沒做好就對他們拳腳相向;有一次他甚至瞧見阿旺挖收水桶內的雞腿來吃…」我整個傻住了,只聽她說:「我也曉得他在學校霸佔食物的行為不好,但每想起那一幕,就忍不住想哭;阿旺偷錢自然不對,但我希望你們做老師的為他們想想,該負責的,是他們的父母,而不是這些可憐的孩子,他們只是想吃飽,吃…吃點好…好東西。」她的話聲已經嗚咽了。

    事發的兩天後,教室內瀰漫著一股腐臭味,我趁學生去上體育課,努力尋找著氣味的來源,不經意瞧見阿旺塞在抽屜的書包,腦海突然閃現那天阿旺摸著書包裡東西時的滿足神情,心上有股刺痛的感覺和助理媽媽一樣的,我拉出書包,顫抖地打開,一只油膩的塑膠袋內,吃剩的雞排骨頭散疊在撕裂的紙袋周圍。

( 心情隨筆校園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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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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