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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君回家
2009/09/24 15:50:16瀏覽4618|回應2|推薦27
文╱龍應台


美君從此不能見河,一見河,她就要說,「這哪裡能和我們老家的河比……」我從小就聽她說:新安江的水啊,她總是絮絮叨叨地說,是透明的!

第一層是細細的白沙,第二層是鵝卵石、然後是碧綠碧綠的水。抓魚的時候,長褲脫下來,站進水裡,把兩個褲腳紮緊,這麼往水裡一撈,褲腿裡滿滿是魚……美君說完,總還要往我看看,確定我是不是還聽著,然後無可奈何地嘆一聲氣,「唉!對游彈琴啦,講給你聽,你也不會相信,你根本就沒見過那麼清的水嘛!」

牛,她總說「游」,所以「牛奶」,就是「游來」。

她沉默一會兒,又說,「有一天,有一天要帶你回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聲音很小,好像在說給她自己聽。

我這個高雄出生的女兒,對長江、黃河都無從想像,但是自小就知道有那麼一條新安江──江在哪裡其實也毫無概念,連浙江在江蘇的上面還是下面,左邊還是右邊都不十分清楚──但我知道,新安江水是世界上最乾凈的水。

這個女兒長大以後,帶著美君去看阿爾卑斯山裡的冰湖,去看萊茵河的源頭,去看多瑙河的藍色風光,美君很滿意地發出讚美,「歐洲實在太漂亮了!」然而還沒走出幾步,她就要輕輕嘆一口氣。我故意不回頭,等著,果然,她說,「可是這水啊,跟我們新安江不能比……」

美君在台灣一住就是六十年,學會了當地的語言,也愛上了亞熱帶的生活,異鄉已經變成了故鄉。那新安江畔的故鄉嘛,一九五九年建水壩,整個古城沉入千島湖底。她這才相信,原來朝代可以起滅、家國可以興亡,連城,都可以從地球上抹掉,不留一點痕跡。

一九八七年,台灣政府終於允許人們回鄉探看以後,鄉親們紛紛結伴還鄉;也許人事全非,但故鄉,總歸是故鄉吧,可是淳安城的美君卻冷冷地說,「回去?回去看什麼呢?」

「看不到城,」美君的女兒,我,說,「看人總可以吧?」

距離美君離開淳安半個世紀之後,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歲的美君,第一次回到了淳安,不,現在叫千島湖鎮了,而且是個新興的小鎮,樹小,牆新,畫不古的新興的小鎮,在一個小島上。

「島?千島?」美君不悅地糾正我,「以前都是山,千山啦,什麼千島。」當然,水淹上來,老城沉進水底,山頂突出成島,千島湖曾是千山鄉,美君確實沒想到五十年的「滄海桑田」竟是如此具體!

「這次回來,我一定要找到我父親的墳,」美君說,「做了水壩,墳遷走了,遷去了哪裡?好幾年,我都夢見他,他從墳裡出來,臉是綠的,水草的顏色,他說,女兒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辦法把我遷走……」

一圈圍坐著的親戚突然安靜下來,我從一張臉望向另一張臉:這真是極複雜的安靜;美君的話,在他們耳中簡直「迷信」得駭人,卻又不好傷老人家的感情。

「湖很大,一千多個島,」他們猶豫地說,「我們只記得一個大概的範圍,墳怕不好找……」

「可以試試看。」美君說。

一個親戚說,「我們這兒是可以遙祭的,就是對著那個方向祭拜,大姐你遙祭也可以吧?」

我看看美君,她也正瞧著我。啊,我知道這個彪悍的女生要發作了。 

「我在台灣遙祭了四十七年,」美君頓了一下,臉色很不好看,然後一口氣說出來,「我遙祭了四十七年,你們覺得,我今天人千里迢迢到了淳安,是來這裡遙祭的嗎?」

又是一陣安靜。 

「……千島湖出事以後,」親戚面有難色,「租船管制很嚴……」

「我是淳安的女兒,」美君還是寒著臉孔,說,「找父親的墳是天經地義的。」
 
第二天,終於找來了一艘汽艇,還雇來了一位熟識水路的船夫,船夫帶著老城的記憶,彷彿心中有一個隱藏的導航系統,看穿湖水,將每一座島回復成山,認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麼方位。

汽艇在六百平方公里的水面上穿梭,掠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島,煙波浩渺,千島湖看起來素樸純凈,原始自然,但是我們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無數個聳立水面的荒島,其實既非島,也不荒,那曾是山,母親年幼時攀爬過、野餐過的地方,水面下,曾經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園,母親曾經讓大人牽著手去收租的地方。這一片荒野素樸,曾經是沃土富饒,水面上看起來洪荒初始,水面下曾有綿延千年的人文繁華。

我們看起來像遊客,我們不是遊客。

水花噴濺,滴在手上覺得潤涼。猴島,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嗎?不想。蛇島,很多蛇,想看看嗎?不想。

我們只想看一個島,尋找一個島,在這一千個島中。

船噗突噗突慢下來.船夫認為應該在附近了,親戚們三三兩兩站在船頭眺望水面,前面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島;美君的表妹皺著眉注視,猶疑了一會兒,然後說,「這裡,」她指著那個島,「就是這裡。」

她指的這個小島還沒一個房頂大,雜草叢生,近水處是一片禿禿的黃土。我們跳上泥濘的灘。參與了當年遷墳的表妹邊回憶邊說,「那個時候,是小表哥挑上來埋在這裡的,原來以為已經遷得夠高了,沒想到……」

沒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頂尖,現在美君看見的是兩塊破磚頭泡在水裡,就在水面接觸黃土的那條波線上。風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美君的白髮凌空飛揚,我緊緊扶著美君,滿耳呼呼的風聲,還有美君模糊的、破碎的語音,「……爸爸──我來了,我就知道,你明明跟我說你很冷……」

湖浪挾著些許水草,打著若隱若現的磚塊。那磚浸泡已久,土紅的表面已有綠苔。

一炷香燒了起來,青色的煙像柔弱無骨、有所祈求的手臂,隨風沒入天水無色之中。

離開淳安,我們經由山路往建德,這是那年緝私船檢查私鹽的地方。小汽車在石子路上顛簸,爬上一個陡坡,又急急盤旋而下,車後一團灰塵,路邊的樹木也蒙著一層灰白,但千島湖的水光不斷地透過樹影閃爍。或許累了,美君一路上不太說話,我推推她,「喂,你看,這也是新安江水啊,水多清啊!」

她望向車窗外,疲倦地把頭靠在玻璃上,輕輕地說,「是嗎?」

我伸出手去環著她瘦弱的肩膀。

摘自《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第一部〈在這裡,我鬆開了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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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的回憶錄
2010/05/18 07:15
老爸離開我們到今年十二月將滿十年了,老爸曾說過每逢八都會遇到好事情,民國三十八年逃離大陸活下來,民國四十八年退役,民國五十八年生了引以為傲的大女兒,西元一九八八年不負眾望進了台灣大學念書,而我就是那個大女兒。
二十年前(1990年)陪著老爸回老家探親,早在幾年前老爸從同鄉友人的口中得知大路有個未曾謀面的兒子,他是民國三十八年七月出生的,而老爸印象中的大女兒在十二歲時因病過世,爺爺和兩個奶奶在文革時期先後過世,三代單傳,如今只有這個未曾謀面的兒子在大陸老家。
老爸那次探親回來後直嚷著要寫回憶錄,動筆寫了楔子後,因感冒轉發肺炎住進榮總,進出醫院第二次後,再也沒有出來,享年七十七歲。
老爸生前常對媽媽說:「我這輩子有三個願望,第一是四個孩子完成大學教育,第二是炒菜不要放味精,第三是我死的時候不要哭。」大媽媽十八歲的爸爸知道總有一天他會比媽媽早走,所以他事前做了貼心的安排--由軍職轉任公務員退休時選擇終生俸,這樣他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看了龍先生的這本書後,我想我應該要幫爸爸完成他的回憶錄,畢竟老爸的人生有五分之二的時間是和我們在台灣的四個孩子一起度過的。

Lo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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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大江大海1949」看父親那個時代的故事
2009/09/26 21:29

看到龍先生的大作 , 「大江大海 1949 出版,馬上就上網訂了一本,除了自己看外,也為了家裡那位老先生 。 在過往,除了知道他是青年軍外,其餘一概不知,也沒興趣知道 , 拜讀龍先生大作後,突然驚覺在過往的年月自己的父親是怎麼熬過來的 。 1944 年為響應蔣委員長號召的 「 十萬青年十萬軍 」 ,他加入了青年軍,編在 205 師,那年他 20 歲,就此離開湖南老家 。 先祖父在家父四歲時,因他的父親被農民協會抓去坐高腳凳 ( 因為家父的家族在大陸是地主階級 ) ,也進入行伍,為的是剿匪 。

童年的時候,最愛坐在家父的書桌上玩,看著家父拿毛筆寫大字,那毛筆那硯臺都是我愛玩的,也會幫他磨墨 。 常常好奇家父的童年是受什麼樣的教育,來往的叔叔伯伯們也都寫著一手好毛筆字,家父更是常常吟詠詩詞古文,偶爾也哼上幾句京劇,這對高中時總是背不完古文的我,殊為異事 。

拜讀龍先生的作品時,時空背景突然鮮活地回到了 1949 ,彷彿能看到那個時代的離 、 亂 、 痛 , 這麼多哀傷的故事錯縱複雜的交織在一起 。 由歷史的眼光看去,這只是一個正在等候通過的時段,但對於這麼多歷史舞台上的人物,這可是他們不能再一次的人生啊 ! 突然間家中眼前這個白髮老翁,也不總是這麼一個喜歡哭,喜歡講千篇一律老故事的老人家 。 正如龍先生拿十九歲的兒子作對比,以作母親的心懷去看自己的父執輩那一代的故事,他們在十幾二十歲的年紀,也是眾多中國母親們的心頭肉,手中寶啊 ! 就這樣的前仆後繼,就這樣的一將功成萬骨枯,文中抓兵的情節,竟是活脫杜甫那個年代的再版 ( 石壕吏 ) ,戰爭使人的價值賤如草介,不管是現代,不管是古代 。

謝謝龍先生為我們寫下了那個時代的故事 。 在以往,君王統治者的歷史何其多,但這樣的歷史只見其表,未見其裡 , 龍先生所記載的故事,才能讓我們深刻地記憶與反省,戰爭的荒謬與庶民的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