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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8/19 12:48:05瀏覽4913|回應3|推薦27 | |
追火車的小孩(下) 文╱龍應台 美君離開了鐵軌,走泥土小路到了山凹裡的龍家院。那兒滿山遍野是油桐樹,開滿了花苞,還沒有綻放。水田現在已乾,稻子半高,但是荒蕪的不少。走在田埂上,迎面而來幾個鄉親,美君不認得他們,他們卻認得這是槐生的杭州媳婦,咧開嘴來笑著和她打招呼。一個肩上扁擔扛著兩隻水桶的族兄,還把水桶擱下來,問槐生族弟是否平安,也問她戰爭打到了哪裡。 我站在龍家院的田埂上,應揚跟挑水過來的大嬸介紹,「這是我妹妹。」他說「妹妹」的時候,第二個「妹」字也用四聲,說的很重,聽起來就是「妹魅」。不一會兒,就圍了一圈龍家院的族人,都姓龍。應揚一個一個介紹給我: 這一位,是你的哥哥… 這一位,你應該叫表姊… 這一位,是你的叔叔… 圍了一圈人,各種親屬的稱謂,全用上了。 「我記得你媽媽,杭州小姐,燙了頭髮的,」一個大嬸說。 「對,我也記得,她還從城裡帶了一個收音機來,」一個叔叔說。 「她很好,穿旗袍,來這裡住破房子,一點也不嫌。」 我站在那棟門窗都空了的紅磚房子前面,看了很久,已經沒有人住,野草長在屋頂上,也長在屋前和屋後的野地裡。就是這一棟頹敗的紅磚房,美君來接她的孩子。 可是孩子躲在奶奶的後面,死命抓住奶奶的手,滿面驚恐地瞪著眼前這個要帶他走的女人。他又哭又鬧,又踢又打,怎麼也不肯接近她。 第二天,又回到衡山火車站。南下的月台上,火車已經進站了,又是人山人海,原弧形的車頂皮上,爬滿了人。有人用一隻手緊緊抓著門上的鐵桿,身體吊在車外;車窗被人體堵塞。 美君一伸手要接過孩子,孩子就像觸電一樣大哭。奶奶本來就捨不得,眼看著火車要開了,她趁機說,「那……那孩子還是留下來吧?」 向來果敢的美君,看著孩子哭得發漲的紅臉,火車裡大難臨頭的擁擠,這時猶疑了。她把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縮了回來,又伸出去。 哨聲響起,火車要動了,千鈞之重,都在一瞬間。美君做了一個決定。她轉身對佛生說,「那,我們上車吧。」 然後對奶奶說,「媽,我們──很快就回來。」 我問應揚,「後來,你對媽媽有任何記憶嗎?」 他眼眶一下就紅了,六十歲的人了,一說到衡山火車站,還要哽咽。 「只有一個印象留下來,就是──媽媽在火車裡,頭髮捲捲的。後來,長大一點,看到別人都有媽媽,只有我沒有,很難過。開始的時候,奶奶還騙我說,我就是你的媽媽,後來當然騙不住了。」 應揚的眼睛深凹,特別明亮。一九八五年第一次找到他的時候,我從美國特地飛到廣州去「認」這個失落的哥哥,在滿滿的人群中,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是他,這就是他。」應揚皮膚黝黑,穿著農民的粗布,帶著底層人民的謙抑神情,過了一輩子挑扁擔、耕土地的生活,但是他臉上有美君的一雙深凹、明亮的眼睛,在大水般湧動的人潮中,我一眼就看見他。 應揚抑制著情緒,停了一下,然後繼續說,「小時候,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老師跟同學指著你的鼻子說,你爸是國民黨,像拿刀砍你一樣,我總是想,如果媽媽在,多好,隨時可以回家對媽媽痛哭一場,可是一想到這裡,就更難過。每次火車從衡山站裡開出來,經過龍家院都速度還很慢,我老遠就從屋子裡衝出去,拚命往鐵軌那邊跑,往火車跑過去,我去追火車,一路追一路喊媽媽媽媽媽媽……我看到任何一個短頭髮燙得捲捲的女人,都以為那是我媽──我媽永遠在一輛開動的火車裡,我永遠追不上……」 ※龍應台《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全球首發簽名版」預購活動 應讀者要求延至8月24日 www.cwbook.com.t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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