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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漂亮的媽咪
2020/04/17 02:53:15瀏覽233|回應0|推薦0
5/19/2011

「可以到外面談談嗎?」醫師簡單問了剛送急診的母親幾個問題後,很親切地對我說。面對這位年輕漂亮的女孩,讓人很難與「主治大夫」聯想在一起。
「你母親的肺部有很多腫瘤,她說昨晚呼吸上氣不接下氣,可能是腫瘤壓到氣管的關係。你也聽得出她的聲音變高了,是甲狀腺的腫瘤壓迫到聲帶引起的。她還有發燒,白血球數字很高,表明她的病況危急,隨時可能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會走。所以我要問,如果……我是說如果,危急情況發生,可不可以做氣切手術?」
「氣切?可是我母親在二十年前就決定不做任何急救。」
「你大概不了解,無法呼吸時那種溺斃的感覺非常可怕,是你絕不忍心看到的。一個小氣切讓我們有機會救她,你母親看來還很健康。」
「這……你可不可以和她談?」一下子要面對這麼大的決定太為難了,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別讓母親受苦。
「我可以和她談?」醫師面露驚奇。
「可以呀!二十年來,她常為這一天做準備。她衣服都準備好了,夏天一套、冬天一套。」
「是哦……」醫生半信半疑地回應。

***** ***** *****
大約二十年前,我從美國回國探親,聊起爸媽小時候的故事,我說:「記得小學時老師說過,以前的孝子會在父母六十歲時,為他們準備好壽衣壽棺,讓父母無後顧之憂。備好的壽棺每年要重漆。你們希望我做什麼嗎?」也許是有信仰的關係吧,他們很自然、不忌諱地講出心中的想法:不做心肺復甦急救。母親選擇火葬、父親要土葬。追思禮拜希望唱的詩歌、禮拜方式,財產大概的分配,以及他們心中最掛念的事,都一一交代。母親甚至告訴我故人略歷要寫什麼。大概因為那時爸媽才七十出頭,算年輕,身體又好,所以在談笑中,輕鬆「定案」。

我買了一本漂亮的紅本子,上面印著「二魚心情」,很貼切。我把他們說的整理記下,再唸給他們聽,同意後簽下名。以後每次回台探親,我們就一起看一下舊的記錄,有沒有什麼想改的。幾年後,爸爸說要將土葬改成火葬,也改選追思禮拜的詩歌。有一年回家,爸爸把我叫到身邊,說:「南南,我想,大家都很忙,我走的時候,在美國的孫子們不一定需要回來,大人回來就好。但是你媽媽,對歐家很重要,她走的時候你們一定要全部回來。」我說:「好,到時我們都會回來的。」媽媽知道了爸爸的心意,常說,「我有你爸爸這句話就夠了。」

另一次,媽媽把我叫到她房間,告訴我「當年你爸爸走的時候有我打理,我走了,怕你們亂了手腳。到時候,要穿的衣服在這裡,內衣穿這套蠶絲衛生衣褲,外衣,如果是夏天,穿這套,冬天就這套。」媽很早就拍好照片,後來因為看起來太年輕,又照了幾張,前年我回台北,她提說照片要放大,我沒理她,二妹從美國回來時,孫女小潔就去幫她放大框好了。

媽媽說,「所有重要資訊都在紅本子裡,有事就先告訴牧師,追思禮拜的事,教會都會處理……。我不怕老,只擔心病痛拖累子女,最好是睡夢中走。」
「媽,我們就禱告吧,把心願交給上帝。讓我們耳聰目明,健康到最後一天。」
這就是母親面對大多數人都盡力逃避的「死亡」的平常心,因為她知道她所信的是誰!

***** ***** *****
現在—

母親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閉目養神,除了因呼吸有點吃力而帶著氧氣罩,看不出有什麼病痛不適。經過初步檢查,有發燒,需留院觀察。
當醫師小心措詞和媽咪解釋氣切的可能性,母親露出孩子般單純的眼神看著我,有著「怎能悔約」的表情,細聲問我:「不是說好不氣切的嗎?」
「歐奶奶,只是小小的一個口,不然怕你病發會很難受。這個手術可以給我們一些時間讓您恢復健康,等病好了,傷口也會癒合的。」醫師柔聲說。
母親曾經後悔同意讓爸爸插管,害他受苦……看到母親猶豫不決,我便說:「不必現在決定,想想再說。」

急診室幫忙安排了病房,母親住院觀察。晚上外勞阿英留院陪媽,我則到火車站接女兒,以便多一個人手應急。
擠在人群裡,心中正慶幸早上即時送母親去急診,否則接下來的這二十四小時,還真不知會如何繃緊神經呢!這時手機響起──
「我是醫師。下午我和耳鼻喉科的醫師會診,談到有關氣切的事。經過他的研讀,歐奶奶的癌細胞已經長得很深,包住了氣管,無法作氣切,加上氣管都被擠歪了,插管變成高難度的手術,風險很大。既然歐奶奶不想作任何急救,可不可以簽個同意書,我不是說馬上會發生,但那會幫助病房的護士知道該如何處理。」
「好,我明天去和她談。」

這一天真的要來了嗎?一見到女兒,我忍不住哭了出來:「阿嬤很快就要走了……怎麼辦?」女兒也紅了眼眶,還好有她陪在身邊。
回到家不知道該如何消化這個消息,我跪在床頭向父神說:「阿爸父,這是怎麼回事?媽咪那麼愛你,每一個看到她的人都羨慕她的福氣。她的小小心願只求沒有病痛,安然見主,在您一定不難。您為什麼讓她突然生那麼可怕的病?是您說的:「信靠你的必不致羞愧」,如果媽咪真如醫生所說可能會走得很辛苦、很可怕,您會很沒有面子的。這件事要如何榮耀您的名?」這時心中起了一個意念:「我要接她走,這病是讓你們知道時間危急,日子不多,要把握。若我真的照着她的心願接她走,你們會措手不急的。」

5/20/2011

第二天晚上,我刻意一人留守。吃完晚飯,我和母親說:
「媽咪,你的病情比醫生想像的複雜很多,天父可能要接你回家,你覺得呢?」她安靜的點點頭。
「那麼你看看有什麼要認罪的,準備見上帝。」她點點頭。
「你說不要做任何急救,現在還是這樣決定嗎?」我接著問。
「嗯,只是如果我們這樣告訴醫生,他們會不會就不管我了。如果我不舒服,他們會怎麼做呢?」母親非常鎮靜,像在談別人家的事。
「這樣好不好,明天我們把心中的擔憂和醫師問個清楚。媽咪,你會怕嗎?」我說。
「不怕。回想我這八十九年的歲月,我非常滿足。每次想到所有的兒孫連同媳婦女婿孫媳婦,都是基督徒,而且都盡心參與教會的事奉,我就覺得自己真是太幸福了。我最高興的就是你弟弟,他是獨子,沒有染上一點壞習慣,而且事業有成,又孝順。我還有什麼遺憾!」

5/21/2011

南攸二妹一早從美國趕回來,我的心情安定多了。
下午醫師來,母親說:「我已經八十九歲了,非常滿意。只是那麼老了,我不想再受痛苦。我想了解,萬一到最後,像你說的可能會很難受,而我又已經決定不做任何急救,那你會怎麼做?不會不管我吧?」醫師耐心,安靜的解說一切,媽媽點點頭,在同意書上簽名。醫師不斷地說:「歐奶奶,我看了那麼多病人,您是我遇到第一個那麼勇敢的,還能清醒的為自己做決定。」母親說:「我是基督徒,我是相信上帝的人。我知道我要去哪,所以不害怕。」
以詩陪我住院,將一切都看在眼裡,訝異阿嬤能如次面對死亡。

5/30/2011

今天是弟弟的生日,從歐洲出差回來直奔醫院,快樂的在母親面前過六十歲的生日,這是母親最後的心願。他對母親嚴重的病況帶著懷疑:「怎磨會呢?上次那位醫生不是說就算是甲狀腺癌復發至少也還有兩三年嗎?」我要弟弟晚上在医院陪媽媽過夜。

5/31/2011

凌晨三點,母親說肚子有點餓,從弟弟的手中喝了一杯安素。清晨六點在睡夢中安息主懷,臉上發光,好漂亮!
正如她所求的,從診斷發現癌症到安息主懷,前後二十一天,醫師所擔心的痛苦沒有一件臨到她。

後記:過了幾天,以詩寄給我一篇她的心情扎記。
▼我會永遠記得,在醫院的一個早晨,媽媽要我唱詩給阿嬤聽。當我唱「奇異恩典」、「耶穌恩友」時,她也大聲一起唱。我會永遠記得,我們用起士蛋糕讓阿嬤配苦藥。有一次,我們想錄下她吃藥的表情,可惜那次藥似乎沒那麼苦,我們就要他假裝。於是,她做出一個非常非常苦的表情,我們大家都笑了。我會永遠記得,撫摸著阿嬤水腫的手,皮膚被繃得那麼薄,我為她的手能消腫代禱。我會永遠記得,和媽媽一起睡在醫院的窄沙發上,一人一頭。我很焦慮地聽著阿嬤困難的呼吸聲,心中禱告著,真希望能代她呼吸。當他呼吸順暢,甚至安靜到聽不見聲音,我又變得更緊張。而那些不睡在醫院的夜晚,我會突然驚醒,害怕聽到半夜電話鈴響。
阿嬤將生命的每一絲都獻給了神和服事人。她信心的果子結在每一個接觸過的人,及所有她照顧過,非正式認養的孩子身上。
阿嬤,我想念您。



本文曾發表在校園雜誌 2012年11 -12月号54卷
( 心情隨筆家庭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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