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dhartha Gautama, the Buddha, drew a circle with a piece of red chalk and said,“When men, even unknowingly, are to meet one day, whatever may befall each, whatever their diverging paths, on the said day,  they will inevitably come together in the red circle.” 

── Jean-Pierre Melville, Le Cercle Rouge (1970)

母親告別式次日，我飛抵京都，繼續中斷了十天的研究行程。經由飯田健君的安排，我在同志社大學法學部擔任客座研究員，就住在法學部後原是兄弟會館的外賓招待所 Amherst House。

法學部大樓正面橫著今出川通，街南便是喏大的京都御苑。我和妻作夢都沒想到能與皇宮為鄰，天天過街去踏著御苑寬闊的碎石路散步，好幾天沒正眼看過住處北鄰的相國寺。相國寺在京都眾多寺廟神社中，似乎不在觀光客趨之若鶩的金閣寺、銀閣寺、清水寺、八阪神社、鴨川神社之列。我因母親亡故後法事在鬧市中一間巴洛克風格高檔餐廳改裝的佛寺大樓舉行，對於竹院僧話，實在興趣缺缺。

這天黃昏，我終於踏進了相國寺山門，這才發現它氣派非凡。它佔地之大，恐怕要超過同志社大學校園。而且僧舍庭園相錯，小徑幽深雅緻。正要信步閒逛，忽然鐘聲響起，如醍醐灌頂，令人俗念頓消。我看一下錶: 七點整。心想暮鼓晨鐘，這卻像鐘聲而不似鼓聲。正在狐疑，蓦然鐘聲中傳來嘹喨的梵唱。我不解日語，卻也不覺得這唱的是經文。它近乎吟嘯，配合著鐘聲節奏，而與之齊飛。我想像僧人一邊奮臂敲鐘，一邊引吭高唱，這以我喉競我手的陽剛功夫，恐怕需要高深的內力吧？我朝著聲音方向走去，原來是一座兩層高的木造鐘塔，鐘在上層。由於光線陰暗，只見人影恍動，而音聲振耳。我佇立傾聽。鐘聲與梵唱綿延持續了三，四分鐘，我聽得痴了。

我才回得神來，鐘樓下木門陰影裡快步走出一位黑衣僧人，背著我朝不遠處的僧舍走去。我正惆悵不得看清楚他的面孔，他倐然停住，轉身，對著我合十頂禮。在我來不及反應之前，他已又轉身一陣風似地走了。我清清楚楚看見那是一張猶帶稚氣的臉孔。當晚，那臉孔一直在我腦海中縈迴，揮之不去。

第二天早上，我和妻到西陣參觀俗稱金閣寺的鹿苑寺。我才知道金閣寺，銀閣寺，都屬臨濟宗相國寺派，算是大本山相國寺的末寺呢。鏡湖池中金碧輝煌的金閣在1950年被一個二十二歲的僧人付之一炬，三島由紀夫的小說《金閣寺》以此為本事，演說僧人縱火前，先到西陣五番町的花街尋歡作樂。而相國寺小和尚出身的作家水上勉更在小說《五番町夕霧樓》中舖陳出一位和僧人青梅竹馬，被賣在夕霧樓當妓女的女友。我不禁想到相國寺的黑衣僧人，他可也有青梅竹馬的女友麼？他向我合十頂禮，難道是想向我訴說他的故事？我忽然感到有些不安，然後就莫名其妙地哀愁起來了。

下午回到同志社大學，我向飯田君請教日本的僧侶制度，想知道什麼樣的年輕人會去當和尚。當飯田君告訴我日本僧侶可以吃葷，甚至可以結婚的時候，我啞然失笑。看看手錶，已經快七點鐘了。

我信步走到相國寺鐘樓附近，果然鐘聲和梵唱準時響起。我怡然聽著。暮鐘結束後，黑衣僧人快步從木門走出，我立即合十頂禮，僧人也隨即還禮。我們相視一笑。

隔天，我就結束這段京都行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