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書中, 我很喜歡周穆王的故事。

周穆王是中國歷史上最喜歡到處巡狩遊獵的國王。他周遊天下的事蹟，見於好幾本紀錄古代神話的書，像《穆天子傳》，《竹書紀年》，和《山海經》。穆王的交通工具，是八匹駿馬拉的馬車。這些馬有很酷的名字：赤驥，盜驪，白義，踰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清代郎世寧作〈八駿圖〉，就是畫的這八匹馬。

周穆王有一年乘了八駿飛馳到西方的崑崙山拜訪天帝之女西王母，送了她玉器，錦組等厚禮，西王母很歡喜穆王。穆王臨別在瑤池設宴回請王母，向她敬酒。王母情不自禁，輕啟朱脣，為穆王歌唱。歌曰：

白雲在天，山陵自出
道里悠遠，山川間之
將子無死，尚能復來

優美的歌聲夾著空山幽人的落寞淒涼。周穆王為之動容，起身答唱道：

予歸東土，和治諸夏
萬民平均，吾顧見汝
比及三年，將復爾野

西王母聽穆王答應要回來看她，自然是開心的，但更增加了離別的不捨。她又唱道：

徂彼西土，爰居其野
虎豹為群，烏鵲與處
嘉命不遷，我惟帝女
彼何世民，又將去子
吹笙鼓簧，中心翔翔
世民之子，唯天之望

這大意是說： 我是天帝的女兒，天帝派我來這西天的荒山野地居住，我不能輕易離開。你為何偏偏是凡間的人呢，才來了，又要走了！這音樂這樣輕快地吹奏，我的一顆心也騰騰欲飛，真想跟著你的八駿一起走了算了呢，但你是國王，天下百姓所仰望，我不能跟你走，也知道是留不住你的。我的心，你知道嗎？穆王聽了，忽然感激，乃攜著王母的手，登上弇玆山頭，在一塊石頭上刻下穆王♥王母等字，置於一棵大槐樹的眉梢。這弇玆山又叫崦嵫山，是傳說中極西日落之處，當時正當黃昏，山上紅灔灔的晚霞，像王母嘴上的胭脂一樣好看。這事見於《穆天子傳》:

天子遂趨升于弇山，乃紀名迹于弇山之石，而樹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

後來弇玆山盛產紅蘭花，其汁可作胭脂。匈奴人有一首悲歌，歌詞有云：「亡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西王母大概是匈奴人一族。

周穆王離去後，西王母仍舊過著孤單的日子，只有幾隻青鳥相伴。每天黃昏，她總要站在弇玆山頭向東翹望，並唱著哀傷的情歌； 歌聲在山崗迴響，傳遍大地。荏苒三年過去了，穆王究竟沒有回來。西王母仍然每天痴痴地等待，只是歌聲漸漸變得淒厲怨毒，像在咒罵世間無情之人。因為無心理妝，容顏也漸漸憔悴了，身上佈滿了塵土，與她周圍的虎豹沒什麼兩樣。《山海經》之〈西山經〉說：

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

大概就是她這時的形狀。後人那裡知道她原來是那麼漂亮，歌聲又是那麼好聽。其實，〈西山經〉這句話所說的“勝”是一種玉石。西王母憔悴了，亂髮上卻還戴著周穆王當年送她的玉簪。她的心畢竟沒有完全化成灰呢。千古以來，知道西王母的心的，只有唐朝詩人李商隱了。李商隱有一首〈瑤池〉專記其事：

瑤池阿母綺窗開
簧竹歌聲動地哀
八駿日行三萬里
穆王何事不重來

周穆王是負心人嗎？我要為他說幾句公道話。穆王離開西王母後，有一說他回到镐京，西王母真的追來看他，穆王請她住在昭宮，待以上賓之禮。事實是穆王忙著繼續東征西討，南遊北獵。

這一年來到菹臺這個地方圍獵，圍住了一隻漂亮的白鹿，正要捉牠。白鹿忽然一竄，突圍而出。穆王連忙騎著渠黃追去，一箭把牠射殺了。從人把鹿剝了皮，作成肉脯給穆王吃，味道甚是甘美。當天晚上，穆王極為寵愛的盛姬夢見白鹿對著她呦呦鳴泣，起來就告病了。一病不可收拾，乃至就死了。穆王大慟，哀哭不止，為她辦理盛大的喪事，命文武百官，七萃之士都要為她哀哭。這是中國歷史上一場獨一無二的大喪禮，《穆天子傳》六卷中有一卷專記其事。我算了一下，薄薄幾頁書之中，“哭”字出現了三十幾次。穆王哀慟之餘，諡盛姬為“哀淑人”。喪禮後他繼續征伐，仍常思念盛姬。有一天來到兩棵大柏樹下，想起了盛姬，又悲從中來：

天子永念傷心，乃思淑人盛姬，於是流涕。七萃之士葽豫上諫於天子曰：“自古有死有生，豈獨淑人？天子不樂，出於永思；永思有益，莫忘其新。” 天子哀之，乃又流涕。

看來穆王對盛姬的感情是十分深厚真摯的；他不是無情之人。也許他只是對西王母愛的不夠深吧？其實，穆王赴崑崙山作客是帶著盛姬一齊去的。根據《列子》的記載，他在回東土的路上，有一樁科幻奇遇。有一位叫偃師的科學家，帶了一個機器人來獻給穆王，穆王帶著盛姬一同觀看。那機器人栩栩如生，會表演各種才藝。看到盛姬漂亮，還對她眨了一眼。沒想到穆王吃醋了，大怒，要把偃師和機器人殺掉。幸虧偃師急忙剖開機器人的肚子，證明它不是真人，穆王才轉怒為喜。這件事反映穆王是深愛盛姬的，才容不得機器人看她一眼。

《穆天子傳》記西王母和盛姬之事，前後大約在四五年之間。我們不確定盛姬死在三年之約前還是三年之約後。如果在前，或許周穆王因思念盛姬至於“忘其新”而不去赴西王母之約？倘是在後，那麼盛姬之死，就有可能是西王母的厲氣咒怨所致了！這三角關係，千古以來，令人遐想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