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來遲了！

媽媽，我離開您到美國留學，已經三十四年了。我今年六十歲，一生的大半輩子，都不在您身邊。當年當學生，沒能每年回來，直到當了教授，才得以暑假回來看您。媽媽，我常常心中惶恐，怕您責怪我沒有盡到人子的責任。可是您從來沒有怨言，每年夏天，等著等著看到我了，您還是那麼溫柔，那麼體貼。當我必須回美國時，我的心情是多麼沉重，而您的心情，更是我不忍想像的。一年又一年，您漸漸老了，媽媽，我心中的惶恐也加深了，因為，我知道，有一天我會再見不到您。我只盼望，當您走的時候，我能在您身邊。但是，媽媽，我畢竟來遲了。

媽媽，您生長在日據時代，受的是日本教育。這些，應該塑造了您優雅婉約的性格吧？我今年應日本學術振興社邀請，自六月九日起在日本訪問一個月，首站是愛媛縣松山市的愛媛大學。我看到愛媛這兩個字，就想起了媽媽！ 我這是第一次在日本過著日常生活。我看到日本中學女生上學，忽然想到媽媽以前上學是不是也是這樣。媽媽，我知道您已經又住院了，可是我預計七月上旬就要回台，所以我只讓妻先來看您，並為您的健康禱告。媽媽，這兩年您身體違和。我回來看您時，您常提到您一九七零年代去日本見到的一些景象，問我是日本好還是美國好？我想等我回來見到您，跟您講我在日本的體驗，我就可以回答您的問題了。媽媽，我沒想到，我愛媛大學的行程還沒結束，您逝世的消息就傳來了。天啊，媽媽，我來遲了。今天，是我應邀在東京大學演講的日子。媽媽，我私心想，回來跟您說我在日本最高學府演講，您一定會很高興吧？您想知道日本跟美國哪兒比較好；媽媽，我跟您說，哪兒都沒有台灣好。因為台灣有我溫柔美麗的媽媽，只是而今不在了！

媽媽，我以前寫過一篇談故鄉的文章。文章說：我意念中的故鄉，是台中南部旱溪河邊原叫做「鷺村」 的小村莊。今天那兒的白鷺鷥或許已經飛去，那兒的河流或許已經乾涸，然而那兒仍住著一群我稱為叔叔伯伯的人，那兒附近仍有著渡台以來我先人的窀穸。那年早春，趁在台之便，我還參加了宗族一年一度的掃墓大典，重溫那幼時耳熟能詳的，用鏗鏘的台語朗朗讀出的祭文。我參拜了大哥在大度山上精心營建的家族靈骨塔。那塔中不但有祖父祖母和父親的遺骨，也有大哥為我和妻預留的甕位。我的故鄉是我所生所長的地方，也是親人所期待我能落葉歸根的地方。

媽媽，我想您不免也會期待我有落葉歸根的一天，可是，我竟然連您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媽媽，您會原諒我嗎？

今天，我們就要送您上大度山和爸爸團聚了。這幾年，哥哥和雅理都信佛，他們虔誠祈求佛陀接引您登西方極樂世界。可是，媽媽，我還是會常常回故鄉來看您的。也許，有一天，我也會真的落葉歸根，回來和您團聚。

媽媽，您生前我沒能盡孝; 現在，在您的靈前，我只能用一幅輓聯來表達我的哀思：

三十年天涯倦行，及東瀛南望，原道慈顏已咫尺
一甲子春暉未報，竟北堂西去，那堪遊子空哀悲

媽媽，媽媽，您不要怕；您已經脫離人間的痛苦了。今天哥哥姊姊妹妹和我陪著您走完最後這一段路，您就會到達一個美麗的國度。媽媽，祝福您，請您在那兒也要保重。

(2013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