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婆過世了,享年95歲。雖然高壽過世家人該感到欣慰,但我內
心仍然覺得苦楚。
我還沒出生時,奶奶就過世了,接著爺爺中風成了植物人,在我國小
時病逝,對於爺爺和奶奶,我的記憶力和互動幾乎是零。因此每年的
農曆過年,我們全家總是回到位於屏東鄉下的阿婆家過年,在田園裡
奔跑玩樂、學會騎腳單車、在大水溝裡戲水,勾勒出童年的美好畫面
。
阿婆是個傳統的客家人,小學畢業的她只會講客家話,她和阿公靠著
種田養大8個孩子。她生活簡樸,三餐吃的是自家種得菜、養的雞,
從不化妝打扮,幾乎沒有玩樂過。
我娘從屏東嫁到新竹時,阿公和阿婆擔心習慣南部熱天氣的我娘不適
應,連夜抱著沉重的手打棉被,坐火車深夜北上,再步行到我娘家,
已經是半夜了,兩老擔心吵到人,瑟縮身體站在門口吹著寒風,直到
清晨有人開門,才看到我阿公和阿婆全身都被凍僵了,卻一句也沒抱
怨,只是把棉被交給我娘,要她別受寒。
我念國小時,阿公也過世了。8個兒女皆不在身邊,以夫、以兒女為
天的阿婆頓失所依,有兩年的時間,她每天走半小時路到阿公墳前,
就這麼坐上半天,直到我阿姨們有次返家找不到阿婆,才知道此事,
小阿姨更因此請調回屏東上班,和阿婆同住。
從此,阿婆又開始開心的每天幫女兒煮飯、洗衣、甚至連小阿姨的車
髒了,她都細心沖洗。小阿姨去上班了,她就到田裡忙,中午回家煮
飯、睡午覺,睡醒再到廟裡做志工,傍晚到田裡再巡一次。
後來,小阿姨出嫁了。阿婆又開始恢復獨居的日子。前後25年的時間
,她忍受許多的孤獨,每天盼望的就是假日兒孫返家,和每年過年全
家族團圓的歡愉。阿婆聽不懂也不會講國語,雖然聽不到孫子們在講
什麼,但只要看到大家,就會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
我唯一會講的客語就是「吃飯」、「睡覺」,其他就必須和阿婆比手
畫腳,雖然如此,有阿婆在身旁,大家就很安心。過年回屏東看阿婆
,更是整個家族一年一度的盼望。
阿婆很可愛,年紀雖大卻什麼都敢嘗試,兒女們帶她出國、上遊樂園
她都來者不拒。小阿姨很孝順,連和姨丈約會時都帶著阿婆,姨丈也
將她當自己母親般看待。只有一次例外,表哥和女友約會時,帶著阿
婆去泡湯,阿婆到了現場才知道不能穿泳衣,要脫光光,嚇得洗完澡
後馬上穿衣服在門外等。
務農、生活簡單的阿婆身體一直很健康,每個內外孫的婚禮她從不錯
過。5年前卻因一場簡單的手術失敗,造成阿婆左半腿癱瘓,原本小
阿姨還會推阿婆到田裡看看,阿婆最後拒絕再去「越看越傷心」,健
康也急轉直下。
好幾次,阿婆都說自己看到牛鬼蛇神要帶她走,她不斷揮手反抗,說
兒女那麼孝順,不願意那麼早離開。「阿婆活到100歲」成了每個兒
孫最大的願望。
今年除夕,新嫁娘的我在夫家過年,心裡卻直惦記著阿婆。好不容易
等到初一,我和老公開心的南下,沒想到來接我們的弟弟卻直接把我
們載到醫院「阿婆除夕夜當天發高燒住院了。」
病房裡,原本瘦弱的阿婆瞪著大眼,脖子僵硬,阿姨說阿婆已經兩天
沒法睡覺,我和妹妹、老公上前握阿婆的手,摸摸她的臉,強打起笑
臉像阿婆問安。從醫院返回沒有阿婆的阿婆家,整個家族成員都回來
了,大家的臉上卻不見過年的歡樂。
隔天,阿婆腦出血,右腿也癱瘓了。大舅舅們連夜找來葬儀社,要為
阿婆後事先作準備。對照門上的新年快樂門聯,萬般諷刺。
經過一天休息後,原本認不得人的阿婆,竟能清楚認出每個兒女,也
能闔眼睡覺,大家暗自開心「也許阿婆可以撐過這一關!」
元宵節前一晚,我娘接到阿姨電話「媽媽快不行了!」我娘匆忙的搭
高鐵南下,想見母親最後一面,沒想到才剛上車15分鐘,就接到阿婆
過世的消息,在高鐵上淚眼崩潰。
前幾天,我請假返回屏東奔喪。阿婆躺著,看起來很安詳,就像只是
睡著了般。想到阿婆努力撐到過年,讓全家可以團聚最後一次,我心
懷感恩;卻又感概未來的年,沒有了阿婆,該怎麼過下去?
阿婆面前我努力不哭,想讓她走得無牽無掛,眼淚卻不爭氣的流下。
後天就是阿婆的告別式,明天則是功德法會,我卻因參加報社會議無法
參加法會,還得趕在告別式前幾個小時坐夜車南下,才能不錯過。無
法為阿婆誦經祈福,我剪去了留了多年的長髮,請觀音菩薩保佑阿婆
。
阿婆,我們都愛你,你在另一個世界要開開心心的喔!阿姨她們說
都,下輩子還要做你的女兒,我下輩子也要再做你的孫女喔!
阿婆,再見,我們一定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