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他上班最後一天。

我跟他，其實並不熟。

16年前，我考進公司，分發到地方跑新聞，他是地方中心的副主任，我只是個小小的菜鳥記者，名不見經傳，除非我的新聞會登上全國版，否則跟他幾乎不會有交流。

被否認的新聞

有一次，我採訪國三女生赴大陸當志工新聞，被刊登在頭版頭，隔天電子媒體因當事人不在台灣，加上無法順利在中國採訪，指責我造假新聞。據說，報系內也很多人相信了，我百口莫辯。

後來，我自費、自己請特休假採訪少女轉至泰國當志工新聞（過程可見：我跟我的F717到泰北流浪），要證明我的新聞，從頭到尾都是真的。

後來，這則新聞讓我拿下人生第一座新聞獎（過程可見：謝謝大家，我得獎了！），該篇報導更被大幅追蹤、出了專書、也在許多節目中分享。

編輯檯上的爭執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編輯台上，曾經因這套新聞發生激烈的爭執。有長官質疑，怎麼可能有記者自費、自假去採訪？一定是接受招待吧？

和我一點都不熟的他，當天負責陳報地方中心記者的稿單，推薦到全國版，他在編前會大聲捍衛我

「我相信我的同仁。」

「如果報社無法相信自己的同仁，同仁怎麼有辦法在前線為報社打仗？」

我跟他，真的不熟啊。

他怎麼會願意相信我？這份知遇之恩，讓我感激涕零。我告訴自己，絕對不可以讓他失望！

當聽你說話的人

後來，我因為上全國版的稿子多了，和他熱線的機會也多了。他常會在改完稿子後，告訴我怎麼寫會更有味道、這條稿子那樣寫會有風險；還有，不要常常跟主管吵架。

我常常一開始氣呼呼地跟他抱怨，說想換工作、待不下去了，後來就笑嘻嘻的結尾。

老實說，他也沒做什麼，就是當一個聽眾，聽我發洩完以後，就說，「嗯，這樣啊，我知道了。」

現在想想，根本就是唬弄我嘛！

但是，這一招，對當時的我真的很管用啊！職場上，有人願意聽你說話，真的很幸福。我告訴自己，未來也要成為一個溫暖的主管。

給表現的機會

接下來，我拿下了報社模範記者獎、社外也拿了不少新聞獎項，還出了幾本書。但我一直很焦慮，自己能力仍有相當不足，到底該怎麼樣才能變更好？

他會打電話給我，說想做一個怎樣的題目，請我幫他蒐集資料，列出可以發展的方向。我常碎念「吼！今天我休假耶！你故意的喔！」然後下一秒就打開電腦開始找資料，給他全套方案。

因為，能被重視、被肯定，就算這個過程中沒有我的名，卻是再難得不過的學習機會！

他也創先例，讓地方記者可以巡迴全省採訪專題，我更因此有機會帶著肚子裡的寶寶，拉著行李箱，在全省跑透透採訪返鄉服務的青年好故事。

為你擋子彈

又過了幾年，我當主管了。第一次當主管時，一名還在試用期的員工，因為表現和情緒控管都出現嚴重問題，報系決定創先例不發聘書，當時他已經升任地方中心的主任。

他擔心我才上任沒兩個月，無法應付，決定單獨和對方約在咖啡廳見面聊此事。

我和報社其他同仁焦慮的在辦公室內等待結果，卻等到凌晨12點才接到他來電，疲憊的說「結束了。」開車來和我們會合。

原來，對方在咖啡廳內拍桌怒吼，崩潰哭倒在咖啡廳外，還拉著他的手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店內服務生不斷送上紙巾供擦眼淚，大概就是八點檔灑狗血的想跟外遇小三分手的情節。還好當時爆料公社還不紅，否則大概就會出現這場直播了。

我和同事想像當時情景，再看看眼前白髮蒼蒼的他，想像咖啡廳內的人反應「唉呦，一定是分手費沒談好啦！「嘖嘖，這一對年紀大概差20歲吧..」同事們對看後，很沒禮貌的噗哧大笑，眼淚齊噴。

當晚，他凌晨近兩點，又開著車從中部北上返家。

我們少連絡吧

近幾年，他升任報系副總編輯。好久好久，都沒再接到他的電話。

有一回，他難得問我一件事，我像以往嘻笑問他「好難得，你超久沒打給我啦！」

他嚴肅地說，現在身分不一樣，如果太常跟我聯絡，容易讓我被貼標籤，這是為了保護我。

我想起，有次拿了新聞獎，主辦單位還特地製作獎牌給公司，我請他出席，他悄悄的來，說「你知道我有來就好，因為我不希望被認為對你特別」

我說不出難過還是高興。

從此之後，我再也沒打電話給他。每當寂寞、沮喪、不知道前途在哪裡時，我都獨自忍耐。

我知道，我必須學著長大。他在教我最後一堂，叫做長大的功課。

永遠的劉父

他對我來說，是採訪寫作的老師，也是人生的導師，更是給我溫暖和支持的父親角色。

去年，他告訴我今年真的要退休了。

那一天，我跟他約在報社，他拿出特地幫我買的大蒜麵包要我回程路上吃，我記得，我邊啃邊哭。

今天，他真的要從公司離開了。

我想起當年那個為了我拍桌保證的他、叫我不要衝動離開的他、那個不惜被當和小三分手的他、和後來要我少和他聯絡的他。

不熟成為真心

我真的和他不熟。

因為我相信，他其實也是這樣對待其他同事的。和那些其實跟他不熟的同事。然後，就成了真心。

這是人格特質，不是偏愛。

謝謝聯合報副總編輯劉重善，給我的人生指引。

從劉副主任，到劉副總編輯，謝謝永遠的劉「父」，帶給無數人生命的啟發。

今天以後，我們可以常常聯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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